作家書簡中的狂風驟雨

 

對於研究者而言，作家死後若有書簡日記出土，都是他們深化和還原作家真實面貌的資料，因為作家生前刊行的作品，都可能經過數易其稿才出版的，作為終端的讀者，是看不到這片幕後風景的。例如，以已故作家大江健三郎為例，他生前在不同地點場合演講內容版本略有不同（亦可善解為多面性與複雜性），所以端看引述者援引哪個版本，而不是以單例為權威說法；又譬如，林芙美子《放浪記》一書，她在最初的版本中，直言爆出出道時曾被某出版社編輯瞧不起，對文壇大老壟斷作家話語權的批評，其後她終於闖出了名號，有了自信與底氣（收斂住鋒芒），聽從出版社編輯的建議，以和為貴抹掉這些不和諧音。

按照這個出版邏輯，故歿作家的書簡與日記刊印之前，同樣經過技術性及法律層面的考量而刪減編輯。在家屬看來，即便這是作者生前真實所記，但記述針對性批判性太強，全貌出土必然損害對方（及其子孫）名譽，基於以和為貴的心理需求，出版四平八穩不得罪人的「○○全集」，就是作家家屬與出版社合議出來的結果。在我看來，這個做法無可厚非，除非有心理病疾病的人，否則誰會以動輒興風作浪招惹事端為樂？

 

細究起來，我有這樣的感觸很大因素來自於荻野富士夫編《小林多喜二の手紙》（岩波書店，2009）一書。這部書簡集帶有傳記特色，以小林多喜二的生涯（編年史）為主線，並涵蓋與其朋友編輯和情人往來通信。該書前半分為五章：一、投稿青年の自負と模索 二、田口タキへの恋文 三、編集者への手紙 四、獄中書簡----豊多摩刑務所から 五、出獄地下生活へ；後半附錄有文人作家為追悼小林多喜二（1903-1933）遇難虐死憤憤不平的書簡：伊藤信二書簡、志賀直哉書簡、魯迅追悼文、郁達夫檄文、『ユマニテ』記事等等；書後有兩篇長文導讀：1.獄中からの手紙を中心に（荻野富士夫）2.タキ宛書簡（ノーマ．フイールド）以及年譜/書簡索引，方便讀者閱讀查找，依我看，僅只分析解讀這個文本，加以援引及幅射同時代作家的作品，似乎可以寫成一部有可讀性的碩士論文。

 

另外，這部書簡集還有個亮點，就是小林多喜二寫給情人田口瀧子的23封情書。在這23封情書中，並不全是小林純情男性的愛情絮語，還包括他與瀧子分享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中的現實批判意義，與之對照當時日本貧苦工農階級的處境，充分體現出他作為普羅小說作家的本色。進一步說，他生前總共給瀧子寫了155封信，這23封青春浪漫苦悶的情書，應是其革命事業黑夜中躍然迸裂的火花。可惜的是，他於1931年從豐多摩監獄假釋出獄後，卻斬斷了與田口瀧子結婚的念頭。坦白說，我對於田口瀧子的生平一無所知。幸運的是，上個月中旬，我在荻窪的「古書ワルツ」發現了《小林多喜二の手紙》，更令我驚喜的是，該書還附贈一則剪報---〈小林多喜二の元恋人 田口タキさん死〉，彷彿是前書主入特意托付予我的，我作為受贈者有責任整理出這段開花未結果的歷程。

 

最後，說點題外話。該書簡集第100（1930年10月20日）封，是小林致馬克思主義作家鹿地亘（1903-1982）的信件，提及「他（小林）最近發現了新作家----狄更斯和巴爾扎克的作品，尤其對巴爾扎克的小說感動最深……」。在此之前，我略知鹿地亘這位普羅作家，但是從未深讀過他的作品。約莫2000年左右，經由作家文青弟的介紹，我前往台南文學前輩葉石濤先生家中做訪談，訪談即將結束時，我問他喜歡哪些日本作家的作品？葉老說，他讀過很多鹿地亘的作品……。我心想，在1930年代社會主義與普羅文學鼎盛時期，幾乎所有作家都受其影響，而堅守台灣土地芬芳1950年代坐過牢獄的葉老也不例外吧。只是，我印象中的鹿地亘之名，從葉老的回憶中與之重合起來，這種感覺真是奇妙！我告辭之前，葉老特地招待我品嚐了台南膳魚麵，那種高檔的甜味與我嘉義的醬油味形成強烈對比，至今它仍然是我難忘的滋味。如果說，現代讀者不想經歷普羅作家作品中的狂風暴雨，走入民間到群眾中去，品嚐國民美食都是不錯的選擇。（2023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