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貧與守愚
我的文友V是個怪人,他自稱是種田山頭火(1882-1940)的鐵粉,在台灣若有人翻譯介紹山頭火的俳句什麼的,他便會立即通知我,向我展現好詩現世與友同享的熱情。有一天,他突然失去了理性,要我翻譯山頭火的俳句,還說最好我編寫一部山頭火的評傳,這才算是對臺灣讀者(山頭火迷)的貢獻。嚴格說來,V是個鬼靈精,彷彿在我身體裡偷埋了一枚聲納探測器,對於我的動態掌握得宜,他知道我最近熱衷於閱讀傳記,深知我的軟肋所在,所以刻意提出這個要求,心想我會禁不住追捧的誘惑,而跌入他預先挖掘的深淵。我向他表明,以我目前的讀寫進程,已經沒有多餘心力,再弄出山頭火的評傳來,儘管我曾經與這個念頭(慾望)相視而坐,但是經過一番心理交戰,我最終仍不得不放下了。
就友誼的情面來看,我的確是個無情的人,沒有滿足V的期待,辜負了這個老文青的渴望。在那之後,過了半年左右,他又仿傚美國國務卿布林肯的外交斡旋,說他理解撰寫評傳工程浩大,短期內不可能完工的,總之,先給他山頭火的短文也行,將來我出版新書時,他一定會捧場。我想了想,看在後者的份上,也算造福做功德,於是,譯寫了山頭火的〈遍路の正月〉(「愚を守る」初版本 昭和十六年八月刊)一文給他。
種田山頭火在〈新年朝聖〉中,這樣寫道:
「我顯然像一個喋喋不休回憶往事的老人了。回憶是無止境的。我來說一個新年旅行的陳年舊事。我依稀記得是在昭和3年(1928年)。我無精打采地走在伊予的路上。在我沒有任何計畫的旅程中,我經過了臘月的街上,在一家偏僻廉價的旅社放下了頭陀袋(遊方僧掛於頸部的行囊=褡褳)。與我同宿的是個朝聖者(注:四國八十八所靈山聖地),年紀頗大但身體硬朗。他與同宿的朝聖者互動良好,彼此甚為親近。他們已經為新年做好了一切準備----朝聖者應有的裝束。在正面掛上弘法大師的掛軸、擺放著經卷、燈火、線香、念珠等佛具,一應俱全。但令我驚訝的是,右邊放著十枚左右的50錢大銀幣,左邊放著一瓶(1.8公升)護摩水!我占據了房間一隅(投宿廉價旅社只能占住一角),但我卻沒有可裝飾的東西,只能擱下破舊的僧服、竹編斗笠、立起拄杖和褡褳,茫然地呆坐在桌前。在那裡,我迎接了旅途中第三個新年。值得慶幸的是,老朝聖者的清酒和年糕以及溫情,讓孤獨寒冷的我獲得了最大的寬慰。生々死々去々来々、南無大師遍照金剛々々々々々々々々。」
我把這則短文發給了V,他立即回覆說,非常感謝我的善舉,這總算暫時解決了他對山頭火的追慕之情。不過,他坦白告之,種田山頭火的俳句是不可模仿的,因為沒有人敢於效法他的自我放逐,不敢直面他看破世情的決絕,還有就是,他不想走向清貧和守愚的道路,因為這與他功名利碌之心相去甚遠。(2023年10月18日)
標籤: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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