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他者的人生
說來奇妙,每次寒流來襲的時候,我腦海中總會浮現(《悲慘世界》裡)拿著大掃帚的珂賽特和祝德奈,究其原因可能是我對嚴寒於特別敏感,我下意識裡同情他們的處境,加上寒冷大棒敲打,他們可憐的形象就這麼闖衝進來。但照事實推理,我說的這兩位主角一定渾然不知,那只是我個人的幻象,自以為是的編輯與串連。有一次,祝德奈找我品茗喝茶(不是嚴寒的黃昏,而是仲夏之夜),閒聊之際,他忽然自卑似的說道,自己比別人歹命,每天勞碌奔忙,頭髮禿了,身體部件壞了大半,不知計程車還能開上幾年。我知道他的意思,按照年數算起,他貸款買來的計程車已邁入第九年,算是不折不扣的中古車了,但是與其中古車相比他的身體狀況更糟糕。這時候,我作為他的茶頭(我把他奉為主公豐臣秀吉,我角色扮演千利休)為其沏茶,陪著他抒發人生中的苦難。
茶湯和話題進入下半場時,祝德奈彷彿從憂傷的泥潭中緩過神來了。我覺得時機成熟,開始推動溫馨的工商廣告。前些日子,我看了NHK72小時專輯節目,報導一位熱血青年(房屋仲介商)坂本(33歲)無私救援大阪西成區無家可歸的遊民們,還為走投無路的弱勢者(隨時可能全家自殺)申請低收入補助的故事。節目最後,記者問他什麼因素讓他持續這個工作?坂本(自身也經歷許多苦難)說,他喜歡聆聽人生的故事,盡其所能給予協助而已(他並未趁機炫耀自己的善行)。我說,看完這個特輯,我對於日本僧侶娶妻生子的作為,頓時變得寬容了起來(日後撰文探討)。祝德奈一聽完我精要的介紹,終於有點釋懷說:「這樣說來,我還不是處境最慘的人。」我說,那是當然的,你埋怨三天兩頭從人間地獄爬出來,其實那是你的幻覺,不是地獄而是道路擴寬工程弄壞的大陰溝,真正從地獄和煉獄出所的人,他們絕不會輕易說出口,因為那裡是他們應該服刑的地方,而刑期結束即關押結束,出獄歸來的人,有什麼臉面對外界說三道四?
看來,我再次說服祝德奈了。他沉吟片刻說,我覺得你說得特別好,下次,我想帶我二哥來。我有點驚訝地問:「祝德開嗎?」,祝德奈說,他二哥處境更艱難,20年前,捨棄元配(二嫂)賣掉計程車,帶著所有家當前往廣州開餐廳,娶了大陸嫩妻,結果不到兩年,他所有財產就被當地公安衛生部門勒索到一毛不剩了,極其狼狽回到台灣。前些年,二哥為躲避債主,以計程車為家,偷空到天橋下(計程車司機休息處)玩點小賭,但每賭必輸欠下新的債務,失蹤了大半年,最近因老病纏身找上他尋求救濟,他立即送上現金一萬元。據我所知,他們祝氏兄弟都愛喝茶。18年前,我剛搬到長安西路的老公寓時,他來過我家一次,看到書房裡雜書成堆,突然迸了一句:「如果我可以過這種人生的話,我真想一直待在書房裡看書(不想工作)……」我說,「你別以為待在書房很享受,其實,讀書寫作的人是重度精神勞動者,他們付出的勞力不比建築工人輕鬆呢。」祝德奈所言,我說的特別好,很想帶他二哥來品茗敘舊,其實他更大的旨趣在於,希望我聆聽他二哥(後續)的人生故事。對此,我了然於胸,當然豪情萬丈地說,「沒問題。下次,祝德開若來,我會高規格幫他升等。」「升等?」「對,我這個茶頭都把你奉為豐臣秀吉了,你二哥就是你的前老闆織田信長,我這遇人不淑的千利休都侍奉過這兩個人,比那只閒置的天目茶碗更了解你們的脾性。」(2023年2月5日)
標籤: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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