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的誓言

我朋友H是個有趣的人，他任職署立醫院眼科醫生，前後長達二十餘年，在這期間，他經常向家人親友表示，退休之後，一定要成立專屬工作室，購買德國製的電窯，實現捏土燒陶的夢想。一年多前，H終於如願以償了。他順利退休，將工作室打造得極好，頗有日式藝術風格。落成那天，我很榮幸受邀見證他的夢想實現，圍坐在原木木板長桌前，品嚐他沖泡的咖啡。他熱情說道：這裡的環境不錯，與四星級飯店僅五十步之遙，生活用具一應俱全，以後，你可用來舉辦新書發表會，或者開設小說翻譯課程……。我很感謝他的好意，但將來若有新書發表會，明目書社台北店最為恰當，這樣才能召喚失散的書友。以工作室的格局和氣氛來看，我認為它適合用來錄製訪談節目，或許書籍出版後，就能著手進行，以另種媒介形式宣揚讀書的樂趣。

事實上，H很有設計方面的才華，繪畫和燒陶表現不俗。當年，若非其嚴父命令他改行，硬將他送往冰雪低語的金澤學習日本語，加上嚴寒徹骨的加持，而考上國立醫科大學，否則今天他應該就是傑出的日式庭園設計師，也是代我實現枯山水庭園的人。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情，追悔也無濟於事。活到這個歲數，不需要回首從前，因為回首的時候，原本的希望已消失，而希望只願意站在前頭。說來奇妙，我心裡數念著某種東西，不久後，它就會顯現出來，讓我發現它的存在，表示我的追想並未落空。那天，我在書店裡發現《火的誓言》一書。仔細翻閱後，才知河井寬次郎的來歷。該書折口這樣介紹：他是日本近代著名陶藝家、藝術家、民藝運動的核心人物之一。除了陶藝之外，在設計、雕刻、書道、詩詞、隨筆等領域均有造詣，被稱為「土與火」的詩人。這部隨筆集即是他創作歷程的文字結晶。在我看來，這書名取得真好，頗富哲學性的詩意，一個陶藝家對於藝術之火的誓言。陶藝家用赤誠之心與陶土對話，最後將其作品交由沉默之火考驗。我是個陶藝門外漢，但是我僅這樣想像，就能同時在場似的感受到美的歷程。

再說一個巧合。前些時候，我在豆瓣網上發現了一則書訊----茨木則子的詩集《在我曾經最美的時候》（谷川俊太郎編選）。這部詩集的中譯本與前述《火的誓言》一書為同個譯者，皆出自青年譯者熊韻之筆。眾所周知，近年來，中國出版市場大量引進翻譯日文圖書已成主流趨勢，欲想在此行業勝出的譯者，一定存在更嚴苛的挑戰和考驗。以我的說法，不能在譯界英勇地勝出，即表示你被退場與封存。三十年前，我立志投身於日本文學翻譯的修羅場，以青年譯者自居，但終究未能取得什麼成就。不過，我並不後悔，而是將它當成對理想的追尋，如同窯洞中通夜火焰從未忘卻對於陶土的誓言。（2020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