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日 星期三


追回逝水年華

幾年前,我在網路上讀到法文翻譯家周克希的隨筆,他在文中發出「普魯斯特太長,人生太短。」的感嘆,值得文學翻譯者的借鑑。就我有限的資料來看,周克希教授正是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七卷本)中譯本的譯者之一。在他壯年之時,曾經想過以個人之力翻譯這套長篇小說。然而,後來隨著年紀漸長,面對自己真正的心性歸處,他放棄這個想法了。他說,以個人立場而言,普魯斯特的小說太繁瑣了,他不太喜歡這種文體,所以不應勉強自己,況且人生短暫,應當順從興趣的指向。我覺得這段話很有意思,不僅令人莞爾,最重要的是,它確實觸動了我的認同。

在我未買到南京譯林版《追憶逝水年華》之前,我購得的是聯經的繁體版《追憶逝水年華》。乍看去,這套精裝本套書很有份量,僅止是擺在床頭櫃架上,就能反映持有者的文學光彩了。當初,我也是抱持這樣的心情。不過坦白說,每次我拿起第一卷開始閱讀,原本帶著自豪的意志,就會慢慢被消磨掉,往往讀不到五十頁,即被那沉悶的睡意包圍住了,因為我愈讀愈感到疲勞,最後眼皮如電動鐵捲門般的降落下來。於是,我索性地掩卷睡覺去了,不想為了面子硬撐。在我的認知,凡是讀來無趣的書籍,就應該堅決放下、放下、放下,不必有藕斷絲連的同情。話說回來,這套書我讀不下去,繼續讓它擺在書房裡,就會變得份外尷尬,於我於書都不健康。此外,我還有一個怪誕的想法,任何正派的書籍,一旦出版面世,等於完成現代化的洗禮,它就應當發揮某種社會責任,不能匡正人性,亦要溫潤鐵石般的心腸。那時候,剛好有個遠房的親戚來訪,他正值年青力盛,很想讀點文藝書籍莊重自己的修為,因此直率向我提及,這套小說可否贈予他?我心想,真是機緣巧合,我正愁著不知怎麼處理,想不到有緣的收書者就出現在我面前了,這不得不讓我更加相信「書神」的存在了。就這樣,我的聯經版《追憶逝水年華》套書,從我的手中轉贈給旭日東升般的文學青年。於此,我與普魯斯特的連結僅剩下其《駁聖伯夫》一書,從此就無毫無聯繫了。
然而,這可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因為不是冥冥之中,而是普魯斯特深切知道,我竟然不喜歡他的意識流小說,棄讀在先擱置在後,這已經嚴重損及他脆弱的心靈了。更何況,我們都是「哮喘病友會」的成員,豈能如此冷淡無情!我彷彿聽見一個聲音:「這可是世界名著呀!」我想,大概是普魯斯特的怨念在作祟,操控著某種神秘的力量,又拉著我的手將它重新找了回來。

2010419日,我莫名地路過臺北市和平東路二段,莫名地走進茉莉二手書店,莫名地來到地下室文學書籍專區。南京譯林版《追憶逝水年華》就立在我的面前,1992年月二版書,七卷本售價699元,價格合理公道。我有個小小發現,這套書的扉頁上,印有藏書印和私章,購入日期為1993520日。這就是說,這套文學名著離開持有者的書房,經由各種路徑,難以道盡的理由,來到茉莉二手書店,七年之後,在作者普魯斯特的呼請下,再度抵達我的手裡,從繁體版中譯本恢復成原來的簡體版中譯本。我只能說,這種事情很奇妙。其後,我在明目書社臺北店買到了周克希的隨筆集《譯邊草》。該書收錄的文章都是與翻譯(法國文學)相關的,我自然不諳法文,但在探討文學翻譯的艱難和甘苦,卻有切身的共鳴。所以,讀來特別有趣,心有戚戚焉。

最後,我要接續開篇的話題,「普魯斯特太長,人生太短。」。直到現在,我仍然深深以為,能夠成為任何語種的稱職的譯者,是人生中的美妙境地,值得譯者永志追求的好托邦。但是這對有意轉行寫作的譯者,卻存在著艱難的抉擇。試想,翻譯文學作品的確備嚐辛苦,但卻極具文化意義,如同擁有壓不垮的財富,除非你遇到慳吝的出版社,否則專職筆譯在財源收入方面,絕對比前景未定的作家來得有保障。必須指出,上述這種諷刺性的合擊,不時在蠢蠢欲動,看準當事人意志最脆弱的時候下手!這幾年來,一個神聖的聲音指示我,「老牛啊,你不可在翻譯路上徘徊,趁有生之年,傾其全力創作吧。哪怕你的作品就如給普魯斯特退稿的紀德所言,普魯斯特光是寫下床的事情,就寫了二十三頁之多,真叫人受不了!然而,不管是繁言盛開或言簡意賅,那可都是你的作品。你要自己的作品同喜同悲,生死與共!」對,這個神聖的聲音說得精妙呀,我應該徹底實踐這個道理才行。不過,我還有當務之急,就是立馬追回逝去的年華,才有機會創造過去的追憶逝水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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