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30日 星期日


回想《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
昨日,我談到搜讀魯迅作品的經過,與我交誼甚深的文友,立即打來了電話,說讀到這段往事感觸良深,突然勾起我們年輕的時候,為了閱讀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的記憶。我們的年輕時期是指1984年左右,處於激情寫詩急於撰文,卻苦無典範作品追尋的苦悶階段。後來,或許命運的安排,我們認識了一前輩詩人,他的思想屬於極端左統的光譜。但這不是重點所在。他家裡收藏著許多當時官方認定的危險禁書,例如簡體版《馬恩全集》、《列寧全集》散冊等,但彼時我們對此不感興趣,雖然他有時情緒激動起來,左手抬起《毛澤東選集》,右手做出向毛敬禮的姿勢。坦白說,我們置身在激進的氛圍中,並未因此隨之躍然高呼,沒跟著他掉下為祖國文學感動的淚水。真正吸引我們兩個文藝學徒的是,他偶爾拿出來亮相的文學小說和詩作。例如:魯迅的阿Q正傳、沈從文的《邊城》、蕭紅、艾青、馮至、臧克家、田間、蘇金傘等人詩集,包括革命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順便一提,那時他沒有浩然的《豔陽天》3卷本,為此,經由書神指示,我於2000年左右,在位於松山郊外的古文書店的書庫迷宮裡購得。)總之,對我們而言,文學天地的氣場壓倒了僵化政治意識型態的喧囂。

確切地說,吸引我們三天兩頭就到他家裡長坐的原因,並非要參與他崇拜的紅寶書,並非那些鼓動激情之火的政治詞彙,而是為了在彼時與嚴肅的反共文學恰巧相反的、對於中國充滿浪漫幻想的文藝青年奉為圭臬的文學書。必須指出,由於我們天生平凡,缺乏哲學家的睿智理性,所以也相信和擁抱過那片可怖的迷霧。一天,這位詩人前輩取出了一冊《新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當場朗讀起詩人葉文福的長詩〈將軍,不能這樣做〉,帶著慷慨就義的語氣,我覺得那種氣氛很神奇,彷彿連剛飛過餐桌的蒼蠅,都想立刻折回要聆聽這美好的詩歌。稍過片刻,我借來該書翻閱,快速看過目錄的作品,然後翻到版權頁上。此書初版於19806月,由香港評論家李怡編輯。以我們當初的條件來看,要取得這本選集,必須有特殊的管道,而在臺北市想購得此書的機會等於零。我們想參閱這些文藝作品作為文學精神的養分,但卻遇上購書無門的困境。這樣一來,我們只好硬著頭向他商借複印了。不過,他拒絕了。他拒絕此書暫借我們複印,哪怕我們答應在四個小時之內,火速還書的約定。他同樣不為所動,只願意在他家客廳裡借我們翻閱,說攜帶此書出門很危險,搞不好惹來警備總人員的側目,屆時就麻煩不斷了。當時,我們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前輩的珍稀書不願出借,那麼我們只好發揮強大的記憶力了。這就是說,在有限的時間內,我們要麼抄下(截句)該書作品的文學風采,要麼就必須有博聞強記的本領了。對於這兩種稟賦,我沒有前者的耐性,寧願選擇後者,以此證明我的記憶空間到底還剩下多少位元?或許,至今我的體力衰退甚多,但是記憶力不減當年,真要歸功於彼時的特訓,在受限的時空下,為美好的文學表現,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

如果說,那場發生於我青年時期借書遭到拒絕的衝擊,以致於日後使我成為重度的尋書者,凡是好書必定追尋購讀的性格倒有幾分道理。在我看來,一個作家或研究者的傑出成就,不應憑靠壟斷資料(史料)的優勢,自視為一家之言,自詡為第業界第一人,而是任何人都可公共參與的,在公開取得的狀態下,進行由勤奮和聰穎的較量。這才是我所敬仰的前輩風範。後來,我經過多方打探,無論如何就想把這套選集找個齊全。尋書線索又必須往回倒敘,回到我在東京苦讀的時點。當我於1988年在神田的內山書店找到《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 第五編》璧華.楊零編(19856月初版),第六編(198710月初版)時,內心雀躍不已,每冊售價近3000日圓(我5小時打工所得),我毫不手軟取下付款。打工結束以後,我坐在安謐而破落的租屋處,用比閱讀日本語文更多的時間,來研究這部選集。仔細一看,這部選集幾乎被我翻閱得幾近破損了,內頁劃滿我用鉛筆的旁注,書背剝落過一次,是我用透明膠布重新粘住的。這部選集就這樣陪伴我,伴隨我度過了清苦而踏實的日子,成為我記憶中的安歇之地,也是少數我安全帶回臺灣的書冊之一。

出於求書者的心理,擁有了第五、第六篇,自然就想把前面幾部選集找來一家團圓。1998年,香港回歸中國的統治的翌年,出版人本雅斯基知道我求書若渴,相約到香港二手書店尋寶。我說,從未去過香港,一切都很陌生,他說願意作為嚮導,於是我們來到了香港。本雅斯基也是個書迷,多次到過香港,對那裡熟門熟路。那次,多虧他的帶領,很快就找到神州書店。我很早以前就聽他提及神州書店的名號,他因尋書出版經常進出香港,看他與書店老闆的互動,應是多年的舊識。就在那次的訪書中,我青年時期商借被拒的《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李怡編,氣勢凜然立在神州書店裡!我不得不說,這真是太神奇了。想不到,睽違十四年我在香港的舊書店裡與它重逢了。最近,不知什麼原因,本雅斯基神隱了,沒能與他聯絡上。然而,我相信那次得以找到這部選集,一定是他私下發功,甚至發揮愛書人的牽引力而成。上述那些尋書因緣之外,我仍然興起把第三編和第四編找來的念頭。尋思之際,我忽然想到了明目書店,他們必定有辦法的,我許多絕版的經典文學舊書,都是在其相助下達成願望的。或許此書是由香港出版,我多次在孔夫子舊書網瀏覽未果,直到某日心血來潮,上網查看終於找到了上述二書。可惜的是,第三編並非原書,店家標明為複印本。我心想,這時候還講求什麼版本,有複印本可讀就謝天謝地了,不需刻舟求劍。就這樣,從下單到兩本書籍送達明目書社臺北店,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不過這無關宏旨,重要的是,經由多次的轉折,我與這套選集的因緣聚合,總算劃上了完美的句點。此外,它們似乎還掌管記憶之術的職能,在我倦睡醒來之後,及時說上幾句溫暖的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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