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清書(讀書隨筆)
兩星期以前,我委託末岡實教授購買的《金子光晴全集》已經寄達臺北了,但一直忙碌其他事情,沒能整理上架而擱置下來。今日,趁著寒雨徘徊不去,我又沒有寫作的精神,索性把雜亂的書籍整理了一番。而且歲末將盡,即使被視為聖域的書房不能例外,應該好好清掃一番,以迎接新年的來臨。我先卸下書架上的書籍騰出位置來,擦拭掉頑強的灰燼,否則這20卷本的全集,就毫無立身之處了。兩小時過後,我擇取出了四十本冊書籍,準備寄贈給文學好友。那些都是我早年愛讀的書籍,有著與文學共同生活痕跡。近年來,我讀書寫作的重心放在日本文史方面,幾乎騰不出時間重溫這些舊書了。既然如此,不如贈送給朋友閱讀,也是行善功德,一個月前,朋友的二哥來訪,我知他熱愛寫作閱讀,只是家裡的書庫來不及補貨,於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我即擅自選了十餘本書,贈送予他,但願他拿著沉重的禮物時,不怪罪我的慷慨之舉。
以我的經驗,整理舊書的時候,看到相識已久的書籍,總不由得想起往昔的種種,除非你刻意把它們忘記,否則它們自然會施展通靈術,把你從遊魂狀態中敕令召喚回來。而我的魯迅情結即是例證之一。在我前往東京求學之前,臺灣尚未解除戒嚴,閱讀共匪書籍和地下書刊,絕對是一種危險的行為,與我有相同經驗的文友,對此應當都比我講述得更清楚。那時,只要是魯迅的作品,即便印刷品質粗劣,照樣視為珍稀孤本,興奮地再三捧讀,我曾經手抄魯迅的短篇小說來砥礪自己的文筆。或者說,在那個年代閱讀魯迅的著述,雖然摻雜著反叛意味與流行,在某種意義上,屬於知識人對抗和批判國民黨獨裁政權的精神來源。我想,這是所有年輕時當過祕密讀者的自豪之光。
後來,我在東京神田町的內山書店,看到店內書架上擺著《魯迅全集》,心情不免激揚起來,很想把它買下來。結果,我理性的本尊出來說話了,目前我當務之急在精進日本語文,不宜分心走上歧路,而徹底掌握一門外語,將來要月旦魯迅的功過,才能獲得歷史眼光,不會人云亦云。我遵照了理性本尊的教悔,轉向日本語的學習,用極大的耐性理解這個深霧般糾纏的語言。想不到,我在返回臺北的幾年後,又有與魯迅全集見面的書緣了。一個極端傾中的到深圳做生意的朋友,他知道我當過祕密讀者,於是慷慨地說,他經常來往兩地,可以幫我攜帶書籍回來。我們的政治信仰不同,所以絕對不談政治,他自承很少讀書,但很樂意把《魯迅全集》帶回臺北,也比中共的海關人員清楚,他不是偷藏李志綏的《毛澤東的私人醫生》入境,而是公開拎著被捧上神壇的民族英雄魯迅,因此百分百安全。就這樣,我書架上那套《魯迅全集》,即是他光榮帶回來的。正如上述,2000年以後,我的閱讀興趣已轉向西方政治思想史,一方面朝著學習日本語文前進,不像憤青時期那樣熱切地閱讀魯迅了,也可以說,隨著中年來到我的面前,魯迅就這樣淡出我的閱讀視野了。我沒有絲毫遺憾,沒有半點迷戀,像惱人的風雨過後,總會及時送來人間的溫暖。今日整理書庫,依循回憶的老路無意間連結到這則書話,算是最具唯物主義的光彩了。
標籤: 隨筆
0 個意見:
張貼留言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 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