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9日 星期三

殘幹千春(散文)

與「開枝散葉」的形容相比,在我眼前這根路樹的殘幹,顯然要落寞和衰弱得多,或者更直白地說,它的確在回應死亡的召喚了。我知道在台北市區裡,尤其在傳統市場人行道旁的路樹,一旦染上病菌不治,抑或枝葉過度擴張的時候,就要被修剪砍除,進而被掃蕩就不足為怪了。毋寧說,這種做法或許才符合城市體面生活的規範。畢竟,現在市民社會的公民,已經少有那種瘋狂之舉了。很早以前,我聽說曾有怪異的男子,因為生活乏味到極點,很想幹點什麼事情,來消氣解悶一下,便慫恿自己的右手行凶。他取出家裡的砍刀(西瓜刀),來到路樹的面前,然後仔細打量了一番。他明白憑仗手中這把砍刀,儘管銳利的刀刃發出寒光,要砍下雄偉的大樹是不可能的,所以就報復性的往樹幹狠力劈砍幾下,給微黑的樹皮留下傷痕,砍幾道算幾道,目的在於讓樹幹記住他苦悶的憤怒。相反,如果在他面前的是一棵小樹,自然要好辦得多。他不需要隆重的起手式,憑著感覺揚起手中冷刀,左、右、上、下、斜劈砍壓,十分鐘過後,那棵無辜的路樹就會頹然倒下,頂多發出些卑微的聲響,一半是碰著地面的聲音,一半是由其根部的草叢吸納掉的。不過,類似這樣的慘案幾乎銷聲匿跡了。現在,即使有這種市民拿著怪異的名目,以患有精神疾病做擋箭牌,通常他砍樹的行為進行未果,不是遭到正義市民的嚇阻,要不就被接獲線報趕來的轄區警察予道德勸說而作罷了。因此,我講述的砍樹大叔,應該可以歸入陳年檔案了,真要重啟調查的話,也許只供對於研究記憶之術的人開放了。


依我在現場觀察,這棵小樹的殘幹切口平整,顯然是現代化的電鋸所為,乾枯的樹皮如同絕望的符號。不過,它似乎要告訴我這個路人,其實是可另作解釋,亦即把它理解為這是路樹生涯中的驚嘆號。不消說,它的全部僅剩下這根殘幹了,雖然還站立著,彷彿沒有死去一樣。在我看來,這種面對死亡的方法,與被剝下樹皮拿去做藥的紅豆杉很相似,它們都有著樹木的尊嚴,有著同樣的傲氣。若說它們之間有什麼區別,那就是紅豆杉在倒下之前,仍然置身在山林之中,每日照常與周遭的綠樹談話、林鳥們適時向它報告季節的嬗遞,破碎的日光仍要灑進樹葉間隙來的,過路的山嵐摩挲著它的肩膀;而我面前這棵枯樹殘幹,倒不全然是孤立無援,我發現有好幾株美人蕉就立在它的身旁,其中一株吐出紅色花苞,如同在暗夜中為它擎起的一支火把。換個說法,美人蕉長得愈是青翠勃然,其象徵意義就愈大,等於在陪伴這殘幹的餘生,在萍水相逢中,它要慷慨地贈予一千個春天。這是出於詩人的浪漫想像,一次偶然的觸及,但我同樣希望這個童話可以成真,下次我重返它面前的時候,我必定會凝目細看,察看它皴裂的樹皮上,是否恢復正常,原本被截斷的枝幹,是否悄然地抽出嫩芽了,哪怕只是幾抹青綠都行。但願我這個美好的構想,不因於天候因素,不因於初秋微涼的錯覺,而是真實合理的存在。只有在這節骨眼上,我願意捐棄成見,接受黑格爾「存在就是符合天地之理,但不一定符合人倫之理。」這句哲學名言,其餘的我一概不管,就交由我的價值理性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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