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2日 星期三

臨終之眼散文

有些時候,我覺得「往事」是有其生存策略的,它跟世俗的人一樣,享受喜樂的滋長和傳播,不希望一直被封閉。所以,由此看來,它總要想方設法藉個機會顯露出來,將被推到過去的位置的自己重又拉回到當下。而無法做到記憶的起死回生,等同於沒有講述的起點,如此一來,往事的歷程最終只能落入空轉了。
數日前,一位從事日語筆譯的朋友J打來電話,J在電話中向我抱怨:「舊友P有個筆譯的機會,但是自己忙不過來,卻不想將此機會轉讓予他。」經過深入了解,原來其中的邏輯很簡單,甚至簡單到荒謬的地步。按照P的說法,因為J是他的朋友,他若將這差事介紹給J,就無法順理成章地「抽成」了。也就是說,P把抽成的位階擺在首位,一切向金錢看齊,只要與此原則相牴觸,哪怕是多年的友誼都得自行退下。

更準確地說,正是P「抽成」這個字眼,使我想起了與「抽成」相關的往事。十餘年前,我因為口譯工作的關係,認識了日籍N先生。那時,他70歲左右,開了一家中小企業顧問公司,他經常受邀來台北市為某公司診斷病症,並居中引介日本的中小企業,到台灣進行投資或合作。在這個領域上,他經驗非常豐富,輕易就能解決對方的問題。儘管他已到人生的暮年,對於女色仍然樂此不疲,據後來已退役的媽媽桑K說,N工作結束後,偶爾請她物色應召女,來解決他的老年需求。此外,N的自己需求之外,他也會介紹給他同行的會員,徹底執行資訊共享。對台北情色行業仲介而言,這等小事實在不足為道,只要據實付費都不成問題。但問題在於N的「抽成論」。當他自用的時候,向媽媽桑K要求「抽成」(=作為折扣),而轉介給他的會員朋友,他也要「抽成」費用。在他的經濟學理論中,絕不做賠本的生意,不做徒勞無功之事,凡是付出勞動,就必須收費。

從他們的關係而言,N先生和媽媽桑K是多年的「相棒(搭檔)」,無論在色情交易或在個人交情方面,他們有著魚水相幫的堅定友誼。例如,N身體欠安的時候,自然無法來熟悉的台北,可卻又想念台灣的食物,便委託K代購寄到大阪給他,以消解他對台灣食物的鄉愁。只不過,他們之間仍然存在著微妙的矛盾,而且似乎是不可調和的。也就是說,遇到「抽成」這個大原則之前,沒有妥協和談判的餘地,絕不容許分毫的差異。或許,N的大水庫理論立根穩固,發揮著巨大的作用,而且行之有年了,媽媽桑K就這樣從據理力爭的聲量到默然接受的不作為了。儘管如此,媽媽桑K並未因此捨棄與N的友誼。

我與N的關係很單純,也很奇妙。我們碰面的時候,他是個和善的老者,主動變成我採訪的對象,我想比較大阪與東京的商業活動有何差異,他通常會向我提供意見,包括我追問的與大阪商場相關的事情,例如千利休、山崎豐子、菊田一夫,以及花登筐等大眾小說家的出身背景。面對我不知疲勞的追問,N從來不面露慍色,彷彿盡其所能滿足我的問題,雖然總是差強人意,但反過來說,一個縱橫商場的老者能為我解除這方面的困惑,著實很了不起了。仔細想來,我看見N最後的身影,約莫年前的冬天。那次見面的情景,我印象極為深刻。我們四目交合的時候,我乍然發現,他的眼睛漾著死寂的微瀾,跟死掉的魚目一樣。坦白說,當下,我不由得背脊一陣發涼。跟之前相比,N明顯消瘦了許多,其肥墩墩的身體變成了不堪吹折的枯樹了。如今,N這棵還與我說話的枯樹,就立在我的面前,正以虛弱之名迎向老境的死亡,使我一時無法適應這兩者之間的反差。那是我第四次目睹的、如此近距離看見的「臨終之眼」,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茫,與川端康成的小說〈臨終之眼〉不同。或者,從直觀感受來說,我心靈的震盪應該要大於小說家筆下的餘波。

在那次以後,我就沒有N的音訊了,我不祥的預感似乎正在找尋證明。某日,我在○條通與媽媽桑K不期而遇,彼此都覺得奇妙。一陣寒暄以後,我向K探問,N近況如何?只見K神情嚴肅地說,N於不久前撒手人寰了!其後,顧問公司的業務,由他的兒子繼承,但他不會講中國話,又不想負擔口譯費用,幾乎很少來台灣跑業務。我們聊起N這個故舊,心裡有些感傷,話題時而滑向以前的趣事,時而回到商場活動的競爭。最後,我們的話題回到K的身上。她自承,最近發生了一連串的怪事,身體突然變得很差,像一只紙糊的風箏,禁不起風雨的吹打,哪怕半夜闖進來的賊風,都要將她的骨頭折騰得哀鳴。她說,她已經金盆洗手,搬回鄉下老家休養了,生活過得煩悶的時候,就搭乘高鐵來台北透透氣,順便探望老朋友,這樣也挺不錯的。


道別之前,我好奇地問K: 「N先生最後現身台北的時候,你不覺得他的眼神很怪?簡直就像死魚的眼珠一樣。」K沉默了一會兒,看得出她努力在尋找恰當的措詞。她先是點頭,接著說,「那時候,我一眼就看出N快不行了,但不敢多說什麼,只能埋在心裡。我不瞞你說,我每日看鏡子上妝的時候,最怕看見自己的眼睛了。我經常因為睡眠不足兩眼無神,而那種沒有光彩的眼睛,會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N臨終前的樣子。」K這麼說,的確內心不安,為了安撫她的惶然,我專注地審視她的眼睛,腦海中突然閃過我童年時期路旁算命師的說法,「你有著美麗的魚眼睛,一定會長命百歲的。」。我知道K對我這番說話,可能半信半疑,但基於我曾經是日語教師,至少保有某種程度的信任。若是這樣就好,我的目的在於,絕不可將美麗的眼睛視為哀愁的「臨終之眼」,我能夠接受感傷過度的重量,無論如何都要阻止它變成臨終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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