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5日 星期五

樹藤(散文)

在我的小說中,A的角色功不可沒,因為故事裡所有細節,全取自於他的生活經歷,確切地說,沒有他溫情的口述回憶,我寫出來的小說,充其量是無血無肉的文字遊戲。這幾年來,A的身體老了很多,臉頰乾燥無光,皺紋比以前明顯深刻。我心想,這也難怪,他今年已經七十五歲了,壯年時期坐過政治牢,挺過刑求審訊留下的暗傷,出獄後能保持這條殘命,已算是萬得福了。所以,對於自身這些老衰的徵象,他根本不看在眼裡,反而用寬達的淡然,最後的男子漢氣概,迎向自己的餘生。我不得不懷疑,也許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接受死神發來的戰帖。他的方法很特別,又有幾分聰明的機鋒。他告訴我,「趁我腦袋清楚的時候,講話不顛三倒四,你要儘快把它寫下來。我不想把這些祕密帶入墳墓,泥土作為封存屍體的用途,與之相比,寫成小說可以活得更長。」我非常同意他的觀點,接受其臨終般的請託。正因為這特殊的緣由,我兩個星期左右就得與他訪談,剛開始,隨便聊什麼都行。例如,他說,某日於颱風過後,在公園的草坪上,發現了一隻麻雀雛鳥,啼叫得很悽愴,他很想助牠歸返原處。因為幾天前,他與病妻來公園散步,經過濃綠的樹叢下,即聽見雛鳥的叫聲。依他直覺判斷,他的頭頂上方,應該築有鳥巢。果不其然,那次強勁的颱風把那個鳥巢打落了下來。但是,他環視四周,卻不見親鳥的影子,只看見雛鳥正與死神搏鬥的慘狀。像這樣的小事,他都直接帶入我們的話題裡,我也覺得很有意思,便往這個方向聊談下去,直到換個新的話題。

二年前,A往回家的路上,突然頭暈目眩,狼狽地摔斷了右腳,為此走動必須拄著手杖,感到極度不便,痛苦了將近半年之久。即使現在,他站立與我講話的時候,儘管有寬鬆褲管的掩護,我仍然覺得他的右腳小腿處有點彎曲,突得很不自然。他未跌傷以前,每日清晨必定與其病妻搭上公車,到近郊的小山登爬,而這成了他們夫妻最經濟實惠的休閒活動。大清早爬山當然有很多處,一來鍛煉自己的腿力,二來就防止退化這點來說,都值得他每日付諸踐行的了。一次,我們似乎談到了藤蔓這種東西,他突然向我說,「我每次看見樹木被藤蔓纏住,就按捺不住,隨手抄起自備的瑞士刀,來到樹木近前,將那藤蔓連根切斷,絕不手下留情。」我好奇問道,「你隨身都攜帶瑞士刀嗎?可你為什麼要切斷樹藤呢?」他說,「具體原因我說不上來,反正看得不順眼。樹木又不招惹藤蔓,它憑什麼糾纏人家?這還不打緊,弄到最後都把人家勒死了。所以,我怎麼看就怎麼礙眼,當下就掏出刀子,斬下這個無理的惡藤!」我展開追問,「如果你允許我用浪漫主義的臆測,我認為那些藤蔓就是你妻子的化身。據你所說,你的妻子愛你入骨,狂愛到要控制你的生活作息,你的微笑和咳嗽,你的身體部位,控制在夢裡的所有細節等等。於你而言,這種威力絕對勝過藤蔓繞樹的暴行之上。因此,樹林間的惡藤們,即是你妻子的替身。它們不管白天黑夜,照樣行使自己的職責,對於深愛的人事物,給予最大限度的擁抱。就此說來,因於渴愛的擁抱,使得最終以死亡告終,這豈不是那個行為應然的結果?


A的殺死藤蔓論,不禁使我想起了少年時期的往事。我就讀的國中校門口前,恰巧是一間專為在此學生繡學號的家戶。他們的家門前,植有一棵木麻黃樹,大約有五公尺高,春夏秋冬看去,它似乎活得很健康自在。其後,爬覆在地面上的絲瓜蕂蔓,首先探向木麻黃樹的腰身,像是在為其粗糙的外皮做點裝飾,一點一圈地往上爬升。或許,植物界原本就存在通曉相互的語言,模仿能力更不在話下了。據我和法布爾般的觀察,牽牛花匍匐前進的戰鬥力,絲毫不遜於生機旺盛的絲瓜們。它迅速地隨後跟上,很快地重覆絲瓜的路線,甚至重新包圍起來,使得我從校門口望去,很難看出它們之間的層次感,也就是誰佔住了絕對優勢。但就在我尚未分辨其勝敗之前,有天上午,我卻赫然發現,那棵我少年時期所熟識的木麻黃樹竟然轟然倒下了。我確知它的倒下,但是我無法判斷,它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倒下的?至今想來,以我十四歲的智力,自然是無法領略這其中的道理。正如我不曾經歷過A的愛妻餘恨那樣,自然很難體會他每次看見藤蔓纏樹的情狀,就要亮出小刀子,不惜暴力斬蔓也要救樹的行為了。談到A的有點半似寓言,半似故事的經歷,促成我要翻出島尾敏雄的私小說《致死的荊棘》,因為讀畢這部長篇小說,你會發現世間的所有的絕望,都將不可阻擋似地向你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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