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1日 星期一

屬於誰的樟樹

進入這個嚴肅話題之前,讓我先回憶一段生活中的往事。因為,我認為藉由這樣的複合言述,才不致自陷於淺薄和突兀。

去年923日夜晚,強烈的梅姬颱風侵襲台灣,台北市遭到了這來自大自然界的反撲。深夜下工後,我奮力撐開的雨傘,低頭欠身經過中山北路一段,往回家的路上前進。那天,風雨的威力實在太大了,整支雨傘幾乎被徹底地翻開,很快就失去擋風遮雨的作用了。試想,在這危急的颱風夜裡,奔走的意志自然要壓倒無聊的閒情。不過,可能是我天生對於聽覺和嗅覺過敏,任何細微的雜味,一進入我的鼻腔,便約略可分辨它的來源。而那樣的強風大作,挺立在中山北路兩旁的行道樟樹,被吹得搖晃不止,葉子掉了滿地,但是我發現,有些折斷的枝幹裂口,卻散發出淡淡的香味,就算風雨交加阻擋,似乎無法抹掉這些受傷的氣味。對我而言,在我尚無機會看見樟樹被製成樟腦油之前,能夠聞到從其折裂傷口滲透出來的味道已經非常滿足了,儘管我是透過這種方式獲取的。另外,在半路上,我很幸運揀到了一小片樹皮,十五公分左右,拿在手上掂量,仍然有些濕重的。不用說,我把它當成上等寶物,置放在書桌旁,希望就此陪伴我。至少讓我有機會回憶那天夜晚的情景,在那樣的颱風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反過來說,我熱切地猜想,這塊被風雨撕下的樹皮,應該也很樂於用這種方法,向我透露歷史裡的祕辛。

20011130日,講談社出版了大江健三郎的隨筆集《難以言盡的感嘆》,基於觀察和寫作的需要,我很快就購書入手了。這本隨筆集的文章,具體反映出大江的文學見解和政治觀點,尤其他長期以來對於日本天皇制度的批判。換言之,所有激進左派的追隨者,從大江的文學光環和文字當中,都能充分汲取到渴求的意識型態的養份。就我的閱讀經驗來看,其中的〈大正天皇的樟樹〉一文,很能喚起我相似的歷史性的經歷。他在文中提及他在沖繩「齋場御嶽」前看見的為慶賀大正天皇即位所植下的樟樹,這讓我想起在颱風夜的中山北路(日治時期昭和皇太子駐往台灣總督府的官道)上所看見的樟樹群,使我進一步思考,在不同的政治體制下,同樣的樹種卻有著迥異的命運,無法抉擇自己命運的無奈。

在這篇文章中,大江敘述他於八年後重返沖繩的心境。他說,當地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看得出振興地方經濟的具體成果。不過,他關注的焦點,更多在於從那霸到名護的闊葉樹林,那個位於知念半島東側、幾可代表沖繩的森林景觀,早期琉球國王祭祀東方太陽的神聖之地---齋場御嶽就在那裡。按歷史來說,那片森林自明治政府施行廢藩改縣之後,已經遭遇過二次毀滅性的破壞。1899年之後,花了將近四十年土地重新劃定,這徹底改變了琉球王府時期的土地制度,還衍生出御嶽林被砍伐的混亂局面。爾後,美軍登陸沖繩的戰役中,美軍的艦砲幾乎把岩石山體的御嶽擊毀,茂盛的森林成了慘烈的禿山。所幸,在那五十年之後,現在呈現出這般茂盛的林相,似乎在證明樹木自我再生的堅韌本質,同時又得到崇拜祖靈的力量加持。借用文化人類學的說法,這片森林具有說不的能力,一種回歸自身的能力。

對於那片森林的復育工程,沖繩政府投入了諸多心力,於二戰之後,開始種植蘇鐵、木麻黃等等外來樹種。而當初,為了慶賀大正天皇登基大典栽下的樟樹,就植在寬敞明亮的齋場御嶽上。在日本的樹木文化史中,樟樹被賦予和承載著特別的意義,它與日本神道淵源甚深,並為國家認定的有用樹種。順便一提,日本的自然資源匱缺,因此在明治時期,民間集資設廠,由其提煉的樟腦油,銷往海外賺取外匯,那個時期「鈴木商店」還專程派員來台灣投入提煉樟腦油的事業。話說回來,大江寫到這裡,筆鋒一轉,其批判的力道仍然未脫離日本式的委婉修辭---在齋場御嶽這個聖地上,它與日本天皇的神話截然有別。毋寧說,日本天皇的神話,與琉球王國固有的神話是悖逆的,神聖女性聞得大君在那裡舉行「お新下り」。問題是,日本國的男性大正天皇卻在那個殊勝的地方,栽下為祝賀其登基大典的樟樹,這對於維繫那種祭拜傳統的人們而言,豈不是一種暴力的行止?」明確地說,其實大江真正的宏旨在於,他要批判這樣統治的歷史格局:薩摩藩併吞琉球王國以後,儘管彼時的琉球王國希望維持中日雙屬的模糊曖昧的外交策略,但作為外來政權的日本明治政府是不能容忍的。不但如此,還在琉球人的聖地上,植下他們奉為聖樹的樟樹,這種行為即是絕對的侵犯和暴行!在大江看來,為大正天皇植下的樟樹,終究只為突出權威者的「私利」,宣揚天皇的意志,卻與公共領域的福祉無關。

說到琉球人的身分認同,以及二戰後日本和美軍占領沖繩群島的各種糾結,需要很大的篇幅方能說出歷史的梗概。新崎盛暉的觀點很值得引述,他在《紀錄沖繩鬥爭》(亞紀書房,1969年版)說,「對於沖繩人而言,沖繩之戰的失敗,首先是被內化於自身國家的崩潰,其次才是對於美軍的現實敗戰。這一雙種失敗,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沖繩的戰爭責任問題、天皇制意識型態、國家觀念的批判問題等等,都必須從對於這一失敗的總結開始。」上述的見解,甚至可以這樣延伸,也就是,所有理解沖繩人的歷史困境的人,都應該在實證和歷史層面,向內省的世界進發。促成自我的深度探索,迎向人道主義的「懺悔」,這是一個思考內向性的過程。我們要在這表達中發現深層的問題。

大江在這篇文章的末尾,很巧妙地收束了大正天皇的樟樹的去向,回到最擅長的文學隱喻。他說,沖繩陸續出版了許多地理方誌,其中以知念村教育委員會的《齋場御嶽.整備事業報告書》最具歷史意義的特色。這部報告書有詳細的記載,美軍登陸攻占沖繩島,導致大量森林毀滅,其後,植種諸多外來的樹種,以及生長的變化,其最明確的理想性,即致力於使琉球王朝時期的森林原貌得到復原:在裸露琉球石灰岩和岩塊的山腰處,已有大片榕樹林----クロヨナ樹叢披覆,在岩頂上有蘇鐵和沖繩車輪梅,看得到グミモドキ、ホソバワダン遍生的植物跡影,其簡單的物種即古代以來的植物群落。有意思的是,在保林復育上,知念村採取這樣的方針,即植栽在齋場御嶽廣場前的外來樹種,加以保留不予砍除。因此,按時序的進展,那棵為大正天皇栽下的樟樹,將來就會被融入琉球的茂盛的林海裡。從這個視角說,大正天皇的樟樹在時間的感化下,必定要歸還給琉球王國和現代沖繩的土地,找到認同的身份,重新成為這片國土上的居民。


這是大江健三郎勇於批判他的母國日本,並為面臨於歷史困境的沖繩人民仗義直言的明證,至今讀來仍然令人感佩。可惜的是,他類似這樣的人道主義關懷,以知識人的良心批判,卻沒能指向試圖以武力併吞台灣的中國共產黨政權,為曾經與琉球王國有過相似命運的台灣說幾句話。當然,這全是我的主觀願望,不可能改變他的思想分毫。不過,有機會的話,我仍然要重申表明,在去年的颱風夜裡,中山北路上那些被狂風暴雨吹折的樟樹枝椏、落葉,不管它們掉落在地,或者被拋向陰暗天空的彼方,在我看來,它們統統屬於台灣這片土地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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