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及其遺囑
我每次到山外圖書購書,若察覺店裡客人已散盡,適宜向老闆聊談點什麼的時候,必定向他做點口頭採訪,一來打發時間,二來等待驚奇的故事。我之所以如此篤定,並相信這個行止,是因為之前他無意間的吐露,讓我知道購書之外的祕辛。必須指出,我們這樣的祕談,有時在其地下室的書店裡,有時則登上十幾個階梯,來到門口前的人行道上。老闆趁這空檔,掏出一支菸來,一面吞雲吐霧,一面與我進行這悄聲的細談。
那次,我們的祕談是在其書店裡。來到山外圖書之前,我到附近的舊書店瀏覽,結果,只淘了兩本《明代話本選》。我告知老闆,我在那家舊書店立了一小時左右,實在沒找著愛書呢,最後只購得這兩本書。話畢,老闆低聲問我,你是否認識○先生?我尋思了一下,在我印象中,似乎聽過他大名,卻從未見過。或許,我們曾經在這地下室書店擦身而過,由於互不相識,不便打招呼,因此只能說我們是廣義的書友。不過,往下才是重點所在。老闆說,○先生死了!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聽見出有些沉重的意味。我驚愕地反應,不禁追問其死因。而老闆畢竟是哲學系出身的,說明這個話題之前,他先向我概括了○先生的生平、身體狀況,以及幾乎無人可比的購書行為,這樣可以使我快速地進入事件的語境裡。他說,○先生是公務員,終身未婚,平時,就愛逛書店、買書,八○年代中期,其淘書的路線甚至擴展到香港等地。所以,就版本蒐集的質量而言,絕對是平凡的書友們所景仰的前輩專家。此外,○先生有個習慣,在買下的書籍扉頁上,簽名蓋章以示收藏者。
山外圖書老闆繼續說,不僅如此,○先生購書的數量,已經累積到獨居的公寓無法承載的地步了。他的腳力不行,還得拎著一大袋書,步伐艱辛地登上五樓。而這樣採購行動,必然給自己帶來了危機。換言之,他費盡心力蒐集的群書,最終以水淹金山寺般的速度,向他宣布家裡的可用空間全被占領了。據○先生向老闆轉述的,在自家的書庫裡,他要做個從容的轉身,都顯得有些困難。面對這樣美好的困境,他一下子找不到良策,只好再買一間公寓,迎接即將而來的新書。但是,這次,他刻骨銘心地學到教訓了,要那種有電梯設施的公寓,將他這負重的老者有效率地上升和下降,因為他兩條老腿,實在吃不消了。○先生,買了第二間公寓,暫時解決了藏書之難。然而,這個公寓的空間再大,很快地又被不斷湧來的書籍填滿,被歡呼地占領了。
也許,財神對○先生特別眷顧,促成他生財有道,他平時省吃儉用,使得存款頗為豐裕,不像消退的潮水。從這角度來看,正因為○先生有這樣的底氣,使得他朝購書之旅繼續前進,永遠不需要終點、不需要路標的提醒。在他購入第三間公寓的期間,一有時間,他即到書店大量購書,但可能是體力漸衰了,要不就是老腿已達極限,要不真的不聽使喚了。說到這裡,山外圖書的老闆,突然降低了音量,像情報員般地湊近我的耳畔,用不能再低的聲音說:我不好意說出是哪個同行。○先生說,他因為提不動購入的書籍,於是向店家租用了倉庫,將其愛書寄放在書店裡。換個說法,○先生購買的書籍,自始至終都是新品,他已支付了書款,那些仍原封不動地立在書店的書架上,迎接下個顧客的來臨。我習慣快人快語,直接說道:你的意思是,○先生寄放在那裡的書籍,固定支付倉庫租金,而且有數量冊數,只有他們兩造知情。也就是說,在○先生死後,為其整理後事的胞妹,根本不知有這批祕密書籍的存在。
沒錯,老闆露出神祕的微笑,證實我的推論。故事進行到此,尚未結束。我們繼續未完的話題,也算是在回應,我在舊書店購得《明代話本選》的問題。他說,你購得書籍的扉頁上,有否○先生的題簽?我又迅然回想,似乎沒有題簽或蓋章什麼的。老闆解釋道,據他聽○先生回述,剛開始,他每次購得新書,必定先翻閱幾頁,就不看了,然後在上面題簽。可是,後來購書數量激增起來,已經多到無法逐一留字,索性就留白放棄了。按照老闆這個說法,我購得的那兩本書,沒有顯現○先生的字跡,即是他已提不起心力題簽的時期了。之前,山外圖書的顧客向他表示,在其購得的書籍上,就有○先生略顯歪斜和模糊的題字。然而,依我看來,這悲愴的結局在於○先生逝世後,其胞妹將兄長生前堆放在三間公寓裡的群書,視為趕緊出清掃淨的對象,像許多漠視書籍的家屬一樣,連忙打電話給舊書店業者,請他們大發好心把它們全數帶走。至於它們能賣多少錢,或者歡欣地免費奉送,就不是處理後事的人所關注的問題了。進一步地說,那次我淘得的兩本舊書,也有話有說,它們轉折地向我透露:「咱家主人歷經過這樣的變故呢。感謝你的收留,讓我住進你的書房,免得被不安的風雨侵擾。」
事實上,當我在整理這段購書軼聞的同時,還在思考藏書與讀書之間的糾結。你有再多錢財購書,壯觀自家的書庫,彰顯自己的書卷氣質,甚至留下遺囑,在身後如何處理藏書。但事實往往給出反諷的答案,而且極為嚴峻的否定。換言之,就算你生前立下契約,怎麼安排藏書的立身之所,其親屬若不徹底執行,甚至來個逆向急行,已化為骨灰的你,又能回復原形直言抗辯?如果這個實例,還不夠說服力的話,我願意再舉例佐證:我熟悉的鄰居○先生,生前是個陸軍上校,他退役之後,經歷不少波折,最終不敵病魔的摧殘,臨終前,向其妻子表明心跡,他衷心希望能夠海葬,自己的骨灰樂意灑在大海中。其實,他這麼做的用意在於,要妻子在其死後,不可眷戀、不可因他而罣礙,完全回歸廣大的虛空。然而,他遺言並沒有因此實現。作為應該執行遺囑的妻子卻違逆丈夫的寄託。因為對她而言,她深愛著丈夫的所有,用愛到入骨來形容,也不算誇張。最終,她決定把丈夫的骨灰,安置在山谷中的靈骨高塔裡,希望山巒間的靜謐和安詳,繼續撫慰其倦乏的靈魂。
像這樣因於深愛和遺棄的理由,個人遺囑不被履行的事例,使我更直面地思考存在的意義。在你活著的時候,你若不盡情享用;例如有擁書的自豪,卻不使用它,不讓自己和閱讀成為情景交融的生命共同體,一切將毫無意義可言。出於這樣的理由,我每次總是抱著採辦年貨(購書)的心情,來到明目書社和山外圖書的。沒錯,書籍自然愈買愈多,反而應該更勤奮地閱讀,得益受用就好,真的沒有空間可放置,就豪氣地贈與他人吧,要不就請舊書業者載走,給下個有緣的書友,見證原持有者的經歷,那些經歷未必都是精采而豐富的。不過,我依然相信這樣的良善循環,應該可以獲致更龐大的精神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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