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4日 星期一

圓夢者----希臘哲學史

我相信,這是書籍之神安排的故事。
1993年,是我從東京返回台北居住的第三年。早在1984年,我即對中國出版的簡體版文史哲書籍很感興趣。在那個政治恐怖的年代,心嚮往之的「禁書」,能夠花錢購得的,自是人間最美好的事了。不行的話,就想方設法找書複印,花費再多都要全數複印,因為機會是不待人。而機會既然給了你最先的佳機,你沒有退卻的理由,儘管在自己不得不成為祕密讀者的過程中,擅自閱讀敵國共匪的書刊,或者官方認定的非法書籍,必須付出坐牢的風險。不過,說來奇妙。上述這種禁絕思想自由的法令,卻沒有嚇跑像我這樣的重度書蟲,反而使多數愛好此道的書蟲們更為狂熱,為他們不斷遞送著魔般的誘惑。據我所知,在我尚未在明目書社購得《希臘哲學史》卷二之前,顯邦兄夫婦駕駛著小貨車在台灣大學羅斯福路旁,擺設小小的書攤,用莫大的勇氣服務和撫慰那些苦悶時代的知識飢渴者。關於他們不得不避開警方取締且戰且走的精神生活史,由於我來不及恭逢其盛,因此無法記述得詳盡。之後,冥冥之中的安排,一日,我在某個書店裡,一個素眛平生的書友,可能預知我求書若渴的樣子,他竟然通靈者般地告訴我,明目書社就隱身在溫州街的巷弄裡,只要我到了那裡,就可以找到奇書。換言之,書友所說的那個沉默如石的書社,必然有許多所謂政治體制外的禁書。順著那個氣氛說,那裡(明目書社)就是我圓夢的地方。我應當立即前往,而且用最快的速度。

在這書友的指引下,我猶如在暗夜裡盲轉的飛蛾,終於看見燈火的輝煌了。從這個時點而言,1993年是我正式進入明目書社的書籍大海,並在那以後,二十餘年來仍然維繫著書友關係值得紀念的年份。《希臘哲學史》卷二(汪子嵩、范明生、陳村富、姚介厚 編著,人民出版社,1992),就是我在這一年購得的奇書。然而,我出於蒐求全集的癖好,推算版權頁上的日期,該書卷一已於1988年出版,那時候我尚在東京苦讀,依時間和地點,我是不可能分身出現在這兩個地方的。而且,彼時神保町內的內山書店和東方書店未必販售這本厚書。但反過來想,我已經購得該書第二卷,豈不是實現某種滿足的幸運呢?於是,從那之後,我一直期待這套書出齊的一天。因此,這本難得的厚書,就這樣立於我的書架上,其間還經歷了四次搬家。也就是說,它見證過我住居環境的變遷。

今年,十月某天,我切身感受到多年來購得的書籍已經堆得快無處可放了,基於空間正義的原則,我的確比以前勤奮整理書房了。奇怪的是,當這本厚書再次映入我的眼簾,我心裡閃過一個念頭:何不把後續的卷數收齊,讓全集有完整的面貌?其實我暗下知道,這種感覺有點像我少年時期狂熱地蒐集郵票一樣,只要是年度生肖的郵票(但至今售價昂貴的首次雞年郵票除外),我都想辦法使之齊全。於是,在這股激情的誘發下,我趕緊付諸行動了。我旋即到孔夫子舊書網搜尋一番,發現了《希臘哲學史》卷三、卷四,而且品相不差,售價平實,就委請明目老闆娘下單購入了。隔月,卷三和卷四,即安全送抵台北店了。那些舊書捧著手裡,沉得令人喜不自勝。我心想,接著再購入初版的卷一,此次的尋書任務,就算大功告成了。

確切地說,我再度登上孔網尋書的時候,即知道卷一的下落了,只是猶豫了一下。在該網站上,只有三家展示卷一的書影,其中包括一冊館藏本,可我想到書背的標簽,心情就涼了一大截。進一步地說,從其他店家提供的照片來看,卷一的品相欠佳,書背有明顯的污跡,幸好內頁沒有劃線,售價118人民幣,我只好再請明目老闆娘協助。不過,她終究是心思細密的愛書人。接到我的訂單之後,也覺得此書的品相欠佳,建議我不妨再等一陣子,說不定顯邦兄的書房裡有這本書,若覓得的話,就出讓給我。然而,我擔心這個尋書過程會讓她觸景傷情,直接求助於舊香居書店。以我對店主卡密的了解,在這古舊書方面,她有著非凡的才能與實力。而且在我看來,她和明目老闆娘都是不可救藥的書蟲們的圓夢者!或許,她們認為,這只是小小的付出,但正因為這份可遇難求,卻能使渴書者得到圓滿的結局。那天,卡密忙碌藝廊的展覽,由店內資深書家吳浩宇代勞。他得知我的需求後,卷一可能在書庫裡,需花點時間找出來。他一面說,一面從哲學類的書架下層,取出了一本小書----《往事舊友 欲說還休》(北京三聯書店)。他補充說道,汪之嵩是《希臘哲學史》全五卷的編著者之一。在這本由他口述的書中,談及當初他們編寫哲學史的過程和諸多波折,他們如何克服實質的困難,等等。像這樣的奇書,我的確是非常受用的,自然豪邁地購下了。

不過,我因等不及卷一尚未出現,日前,再向明目老闆娘求援了。我重回孔網的網頁上,登入會員帳號留言詢問店家是否有現書?店家馬上短語回覆:有現書,可隨時下訂。我見機會不可失,不再等待下去,於是快信委請老闆娘下單。她的效率極佳,凌晨二點許,即已完成下單和付款的手續了。翌日,下午二點許,店家通知此書已交由物流公司,從湖南朝北京進發了。簡言之,這次,北京方面若沒有因政治因素的恐懼,而強力封鎖對外交通運輸的話,下個月左右,於我久違的卷一就可抵達台灣了。依照路線行程,它會先到台中停留,然後運到台北店來,與從未謀面的我在異地相逢,而《希臘哲學史》全五卷才算正式齊全。對我而言,每次遇到心儀的書籍,激情輕易地壓倒我的理性,變得無緣由的焦灼起來,只想盡快取得,放在身旁細細品味。


最後,我談點為什麼渴求此套哲學書的用意。由於這套書出齊歷經二十餘年,如前所述,該書卷一早已絕版了,後來亦推出新版,精裝的和平裝的兩種。儘管我不特別講究書籍的裝幀,但是可能的話,我依然喜歡初版書籍。我有點怪癖,當觸摸到它們的時候,彷彿聽得到它們的呼吸;我的手指也可以感受到,感受到它們歷經風霜的印跡,這些是新裝書籍所無法取代的。更重要的是,這套全集給了我寫作上的啟發。在論述思想性的文章上,我崇敬樸實和深刻的筆觸,這是我永遠求索的境地,不管將來我能否抵達這境界的美妙。試想,僅止把這套耗費數年心血完成的作品,莊嚴地擺在書案上,它就等同於拔地而起的山巒高峰,那些停滯不前的思想文字,將獲得實質呈現的力量,朝前人未竟之地進發,見到終極意義的思想的孤獨園。因此,就這點來看,書店老闆即書蟲的圓夢者,其本身就體現著最大的善行,滲透著令人尊敬的善意。現下,我正享受著這種美德下的閱讀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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