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5日 星期三

父親的書齋----芥川比呂志

我們對於過往事物的印象,有時候是經由比較或者記憶被喚醒而顯現出來,這被喚醒昂然走到我們面前的印象,同樣經歷著各種變數,我們沒有依循的法則,在更多情況下,可能因於一次輕鬆的閱讀,一次自由的對談,但是記憶的神祕之盒,就這樣向我們敞開,向在它面前的傾聽者講述起來。對此,我這樣自行理解,這應該是記憶給予傾聽者的回報。

相較於我早年喪父,我對於父親的印象是很模糊的,幾乎無法回想父子間的互動。如果我對於父親有所描述的話,那些形象的歷史,都是家兄姊為我建構出來的,我只有傾聽和沉思,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對於這些「口述文本」,有著不同的感想和解釋。但話說回來,任憑我的想像力多麼卓越,獲取穿越時空的能耐,終究很難抵達真實文本的面前。

之所以有這番感觸,起因閱讀〈父龍之介の映像〉這篇文章。這篇文章發表於19468月號《文藝春秋》。作者芥川比呂志是名作家芥川龍之介的長子,此外,他還是著名演員和隨筆作家。比吕志在此回憶性的文章中說,其父自殺身亡之時,他才八歲而已,只依稀記得家中長輩獲知這項死亡惡耗,祖母哭號不止,他也因壓抑不住悲傷,獨自躲在倉庫後方啜泣,他無法直視在場翻騰的悲慟氣氛。他說,撇開悲傷的糾纏,他記憶較為深刻的就是父親的書齋了。他說,其父的書齋在二樓,大約四坪左右。他幾乎很少進到那間書齋。他立在樓下階梯,抬頭往上望去,只看見陰暗盡頭那扇嵌著半圓窗的拉門。儘管那裡如同禁地,其父外出訪友的時候,他仍然會躡手躡腳地溜進了二樓書齋,不讓任何人發現。

就他印象所及,父親的書齋與家裡其他房間不同,有著特殊的秩序感,置身在這樣的氛圍裡,他絲毫不敢造次,毋寧說,他在享受著寧靜空間的安祥。在這書齋裡,各種東西的擺設似乎有其道理,榻榻米上鋪著藍色地毯,燈光明亮的房間中央,擺著一張紫檀的小桌,鐵鋏置於長火缽的旁側;略顯破損的稿紙,放在書桌後方兩邊,此外還有取木炭用的鋏子、堆疊的書籍、收藏來函的木盒和籐製的垃圾桶。在其書桌前方,有一枚蒲團(坐墊),他總覺得,可能是父親剛剛離開了蒲團,因為上面留著因久坐而塌陷的痕跡。靠牆的書架裡書籍塞得滿滿的,鐵壺和火盆放在壁龕前方。以他兒時的眼光看來,父親的書齋是個寶庫,一應俱全,這些光景讓他大為感動。不止如此,書齋裡有一股香煙的味道,這味道滲透入書香裡混合出特殊的味道,聞嗅起來感覺真好。隔著拉門透進來的陽光,將地毯曬得暖烘烘,讓他禁不住刻意地用腳趾頭往地毯上磨蹭著。

芥川比吕志說,除了二樓有父親的書齋之外,他們在位於田端的住家後方,增建了一個書齋,在一樓也是四坪大小。只不過,與二樓那間書齋相比,這間新建的書房卻暗淡得很。說來巧合,後來其父(龍之介)出殯之前,遺體就安置在這裡。他隱約記得,父親仰躺著雙眼閉合,看向上方,嘴巴張開得有點怪異,但最終他仍然鼓起勇氣來到父親的身旁。他未如此貼近地端祥父親的面容,這是最初也是最後的一次。從這意義上來說,芥川一家的悲歡離合都將這一時刻,在作家畢生鍾愛的書齋裡劃下了句點。作家在自家的書房裡,苦心孤詣地寫出作品,也要在這聖潔的空間裡完成終年的儀式。


回到我的觀點。我想,就懷念亡父及其書齋的角度而言,芥川吕比志依然是幸運和幸福的,起碼他有這些往事可供憑弔,而我顯然就相形遜色了。我的父親沒有留下書齋,我對此的記憶就失去基礎,少了懷念的起點。因此,我決定為我父親建構一間書齋,哪怕只有四坪空間以下,我都要依照我想像的構圖來施工。順便取個雅號,就叫做「蔗風齋」好了。因為它代表著我對於我父親形象的重建,對於他在故鄉的甘蔗林勞動身影的銘記,並向這苦命的男人致敬,而這些非物資的遺產,總要莊重妥善館藏,幾番思索之後,現在,好像只能由我親自設計施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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