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8日 星期三

遺產的變遷(讀書隨想)

昨日,我將厚重的《日本文化史》(8冊)安置在書房以後,忍不住要翻閱每冊的書況,像鑑識出土的文物一樣,興奮和虔敬並存。然而,不知什麼原因,最後,我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在版權頁上。坦白說,我向來喜歡查看書籍版權頁的定價,將它視為線索追查下去,然後與之比照當時的生活物價。這看似微不足道的舉動,對我而言卻有偵探辦案的意趣。正如前述,這套書籍1966年出版,每冊定價8500日圓。我想了想,這套書籍真是價格不菲,以現今日本的物價消費水準,注重專業分工的傳統慣例來看,除非研究上必要之需,多數受薪階層的人,應該對此興趣索然。根據日本公司職員年度薪資所得的資料顯示, 1966那個年代,大學畢業的公司職員平均月薪為33100圓。儘管1954年至1973年,正值日本經濟高度增長時期,但對於固定薪資者而言,仍然是很大的開銷,他們必須具有清教徒般的精神,不吃不喝存下兩個月薪資,才敢於美夢成真。相反的,經濟條件寬裕者的想法就不同了。尤其,當時文化的氛圍日漸興盛起來,出版社看準讀書市場,及時因應時代的需求,企劃出版了大型的文化圖書,成功打進了家庭空間,使得家裡書架的位置優先於酒櫃,簡單講,各種大型套書就是這樣的時空下,送進崇尚文化的家庭裡。我以此推測,這筑摩版《日本文化史》套書,想必是幾經流轉,或者歷經泡沫經濟瓦解以後,來到我作為寫作基地的書房,若果如此,它們必然帶有那些家庭或持有者歡樂已過的塵埃。

我們稍為回顧一下日本於二戰後的出版狀況,很容易就能找到確切的資料佐證。那時各家出版社推出的文學全集卷數,如同排山倒海的氣勢撲來。依年代順序簡略如下:《現代日本文學全集》(1953年)、《新選現代日本文學選集》(1958年)、《現代日本文學全集》(珍藏版 1960年)、《現代文學大系》(1963年)、《現代日本文學全集》(定本限定版 1967)、《現代日本文學大系》(1968年)、《日本文學全集》(1970年)、《增補決定版 現代日本文學全集》(1973年)、《現代日本文學》(1974年)、《近代日本文學》(1975年)、《筑摩現代日本文學大系》(1975年)、《ちくま日本文學全集》(1991年)等等。在此,我必須補充說明,促成大型圖書出版的時代背景。眾所周知,1986年至1991年,正值日本經濟安定期,可謂日本人的美好時代。1986年春天,幸得命運之手的安置,祂將我送到了大都會東京,讓我求學進益。當時,我每月打工所得,大約9萬圓至10萬圓,租屋在阿佐谷的簡陋公寓,善心的房東高橋先生,每月僅收房租22500圓。儘管我省吃儉用,得空的時候,忍不住到神保町書街巡視一番,但是看見昂貴的書籍,還是無力承擔的,往往只能記下書名,消解想像力的乾癮,希望來日經濟好轉時,再殺出重圍,將愛書們捧提回家。這次,經過書神的安排,祂特意讓我多等了三十年,目的是在測試我,看我是否為道心堅定的人,而不是虎頭蛇尾的傢伙。所以就這意義而言,這套書籍的到訪,等同於發給我的合格證明。

進一步說,並非每個日本人都愛書成痴,每個愛書人的後代,就必然將父輩的藏書視若珍寶,有時反而當成累贅了。之前,在日本的古舊書界,就發生過這樣的奇事風波。某個著名的英美文學N教授,生前藏書研究專書豐富,小型圖書館無比與之比肩。豈料,他猝然身亡,來不及交代遺言,家屬辦完其後事,長子清理各種遺物,尤其面對滿屋的藏書時,卻頭疼不已。依照日本的傳統慣例,長子理所當然要繼承父業,但問題是,與其說N教授的長子毫無意願向高深的學問獻身,不如說他沒有這方面的真才實學,因此處理龐大的藏書使他份外傷神。最後,他請來當地的古舊書店來收書,而且以半賣半送的價錢就賣給了店主。對店主而言,好貨到手他自然踩著快樂的油門,將N教授滿屋的藏書悉數載了回去。照理說,這段長子處理亡父藏書的故事,應該就此劃下句點。然而,崇高的書神似乎真的動怒了!祂立即安排N教授的門生,挺身來匡正藏書的真正價值。這名門生也在大學裡教授英美文學,同樣有逛古舊書店的癖好。

一日,他到某舊書店淘書,赫然發現書店內有其恩師教授的藏書,他不由好奇詢問店主,方知道這批藏書是N教授的長子讓出來的。這名教授進而追問店主,以多少錢收攬這批藏書的?當他知道店主僅以低價就獲取了這批珍貴的藏書,盛怒難消之下,說要提告店主詐欺。而鑑識舊書無數的書店店主自知理虧,最後只能退讓求和,否則訟案纏綿對他並非好事。後來,據說店主多付了數百萬日圓,以此補償給N教授的家屬。依我的解讀,書神安插這起珍書廉售的風波,似乎有兩個目的,首先,以此事蹟教訓厭棄書籍的家屬們;其次,對於收書的店主曉以大義,希望他莫忘初衷,要敬重好書的價值,不可低收高賣。但是,不愛讀書的人,也有他們的正義。先輩在家裡的書籍若氾濫成災,他們該如何處置,才不落得不肖子孫之名?這的確是個難題。

說到「書到用時方恨多」的感嘆,我再舉個實例來接續這個書話的餘韻。
大約四十年前,我有個文友沒能考取公費生,而自費到東京留學。他家裡經濟境況普通,所以念到博士班之前,必須抓緊時間到處打工,方能維持學費和生活開銷。這些苦頭他都能撐忍下來,在讀書方面頗為勤奮,需要研讀的書籍,幾乎都向大學的圖書館借,僅止這樣借書,就省下不少購書的開銷了。我因為求學期間較短,又無碩博士班的學籍,這點比他我幸運甚多,我約略估算,他三十餘年來,至少已節省數百萬日圓了。因此,我經常自嘲,自購古舊書等同於預先存款。爾後,我這位文友總算熬出頭了。他終於取得了博士學位,開始到各大學教書,雖然他一直是兼任教師,沒能升上專職的教授。正如我上述的,他同樣經歷日本經濟安定期的恩澤,家庭經濟好轉了起來,即使日本深陷在泡沫經濟,經濟就此萎靡不振,他在銀行的存款仍然安然如昔,絲毫不受什麼影響。隨著時間的推移,生活的波浪將我送回臺灣打拚,我從口譯和翻譯做起,累積文筆和生活歷練,直到我進入中年才有幸重拾文學的志業。


數月以前,這位文友來信頗為感嘆地說,在他從經濟的低谷轉向光明頂的時期,就大量和瘋狂似的購書,有一本就買一本,從不心慈手軟,直到自家書房裝不下了,再租個房間藏書,以安頓這些曾經失之交臂的書籍。然而,他說近來深切感到老態畢現,身體欠佳不如往前,已經沒有精神力氣,再翻閱這些愛書了。有些時候,他甚至閃過瘋狂的念頭,他覺得眼前的群書,竟然變成了多餘的紙山,嚴峻地阻擋在他的面前,連到自家廚房弄一杯自來水喝,都得左閃右躲穿越書籍的叢林。雖然我有過幾次生病的經驗,但我還能體會文友的困境----「書到用時方恨多」的遺憾。話說回來,既然生死和健康是無法預期,自己何不改變想法,將生前的持有物從物質的轉化為精神的「遺產」?我們用不著傾家當產的程度,就能購得或繼承前人的精神遺產,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當我們已無力守護這些精神遺產,而且已得到智識的光輝,自己無法享用的時候,將它們捐交給另個所需的讀者手中,豈不是在行善功德?我們只是生命中的過客,而不是天上永恆的星辰。讀完此信,我又領悟了一個道理,那就是精神遺產的變遷了。它總是以各種奇妙的名相測試所有自以為是的讀書人。這真是一記高招,我非常佩服終身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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