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紙張致敬的年代（5）

駐日占領軍開始推動政策，於1945年9月頒布了言論出版自由的備忘錄，原先壓制言論出版的法令相繼廢除了。這項政策看似某種自由主義的福音，對於戰前飽受日本軍部壓制的新聞界和出版業而言，言論尺度的確相對寬鬆得多，但還不能算是百分百的言論自由，存在各種形式的限制。其中，最引人莞爾的是，某次，兩三個只會說幾句日語的GHQ軍官，對著池島信平說，「你們《文藝春秋》的內文，應該全部改為羅馬字嘛。」池島信平連番辯駁，「我們不可能這樣做的。」但是那幾個軍官卻追問不放，「其實，這樣做才符合常理，任何人讀得懂。你們當然做得到的。如果你們多支付五倍稿費給作者的話，他們一定願意用羅馬字寫文章。」這是出版人所碰到的經驗，惹得當事人哭笑不得，同時這亦反映美國人和日本人在思想邏輯上的不同。

上述提及的民間情報部，扮演著很大的任務。他們定期舉辦關於民主主義要旨的講習會，新聞報刊和雜誌社幹部必須前往聽講，不得擅自缺席。在講習會上，他們大肆宣傳美國式的民主體制，參加者幾乎都耳熟能詳。池島信平對此做法覺得荒謬，只去了一次。後來，他被叫去了該部門，一個美國女軍官劈頭斥責他，「為什麼不來聽講？」他當面直言反駁，「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們日本雜誌社的記者，每個可是大學畢業，有很高的文化素養。而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我們已經有過這樣的經驗，對於民主主義還算熟悉的，懂得它的運作原理，也曾經有過議會……我可不想浪費時間，聽你們這種說給高中生們的所謂民主主義的講習會！」有趣的是，經過他的申辯抗議，那名女軍官露出了無奈的表情，而沒有追究下去。

對於這樣的美日思想衝突，並非只導向負面方向發展，日本的出版人在那個時點，基本上仍然對美國的民主制度抱持敬意的。例如，美作太郎反而藉此機會，開始研究美國這個國家。他到古舊書店買來英文原版書，兩任美國總統林肯和傑弗遜的政治理念。後來，他們也認識了幾名美國軍官，與他們閒話家常。那幾名美國軍官經歷過「沖繩戰役」，但嚴格說來，他們都是善良的美國公民，被徵召到戰場上來，他們亦反對戰爭。而這樣的坦誠相談，使得他們彼此建立了某種程度的信任和友誼。在美作太郎看來，正因為他知道戰爭時期日本軍在占領地的作為，與此對照之下，使他很佩服美國這個國家制度的長處。一次，他要搭乘電車上班，到了本鄉上富士前車站前等候，卻不見電車駛來。那日很是嚴寒，他冷得直打哆嗦，在原地跳動兩腿驅趕寒顫。這時候，一輛吉普車駛來，在他的面前停住，一個隊長豪情地對他說，「上來吧！」「你去哪裡？」美作太郎回答說，「我要去GHQ」，隊長立即說，「那麼我就送到你那附近，快上來吧。」

這是美作太郎的親身經歷，他沒有拒絕這名美國隊長的好意，直率地坐上了吉普車。據他回憶，在那個時刻，他才體會到這個嚴峻事實，才真正承認日本戰敗了的現況。如美國歷史學家約翰．道爾所說的「擁抱戰敗」，只是那種感覺複雜而糾結，很難用幾句話形容出來。或許可以這樣說，像這種深刻的內在體驗，不止於詩人世界所獨有，當那些曾經作為愛國主義的國民，遇見來自外國占領軍的良善美意，難免有些不可調和的矛盾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