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君的苦惱:左翼人士都在讀什麼書
K君是個有趣的人。他對於知識的追求,比一般人強烈得多,有時候,他會心血來潮似的熱衷一個主題,例如各種理論學說(新馬克思文化主義),於是就開始瘋狂地購入,其狂熱程度毫不遜於四處收書的舊書店老闆。一次,他經由各種管道得知,我手頭有一套日譯本《盧卡契著作集》(全14冊),又知道我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革命理論已經興趣索然(更具體來說,是全然拋棄),提議說何不讓書給他如何。我回覆他:你來遲了,半年前,我將日譯本《盧卡契著作集》贈予給在宜蘭經營民宿的朋友了,你若想看看日譯本《盧卡契著作集》的真面目,就到其民宿的圖書室吧。
聽到這裡,K君似乎有點沮喪,但是這份沮喪沒維持多久,就轉成一種因愛不可得的憤怒了。我解釋自己的立場。1990年,我對於西方(尤其馬克思主義)理論抱有美麗的幻想,在神田舊書店的書架上發現這套著作集時,有所猶豫(因我阮囊羞澀),這是所有愛書狂熱者的通病。不過,書店老闆看出我的猶豫,主動將市場行情45000圓降至28000圓。交涉到這個地步,我自然沒有退縮的道理,便豪邁地掏出3枚萬圓鈔。
那麼,這又觸及了一個問題。當初,我敢於用超過每月房租的價錢買到它,為何在三十年後又無情地將它送至宜蘭的民宿圖書室?這豈不是偽善者的做法?不,這和偽善與否無關。我只是順其自然罷了。再說,不到那人生的階段,你想「斷、捨、離」都做不成。事實上,我之所以擺脫「盧卡契」這個匈牙利的幽靈,與以盧卡契為馬首是瞻的理論劃清界線,正是出於一種自我覺醒、與自我袪魅的實現所驅動。正如我想回覆K君的那樣:平時多做學問(建構自己的理論),比胡亂跟隨或信仰某種「革命理論」來得健康身心。我知道K君對馬克思左翼理論為之傾心,因其理論和政治修辭的確迷人,但即便如此,一個精神獨立的知識人,不必把它追捧得太高。
例如,我在田中英道《戦後日本を狂わせた左翼思想の正体:戦後レジーム「OSS空間」からの脫却》(展転社,2021 師友三國大介提供)一書中,讀到了一個有趣的段落:在日本,出版メリグーノフ (梅里格諾夫 1879-1956) 的《ソヴェト=ロシアにおける赤色テロル(1918~23):レーニン時代の弾圧システム 》=《蘇聯時期的赤色恐怖:列寧政權如何鎮壓異己》。(尾山伸一譯
社会評論社,2010)這部原著1924年出版於伯林,2006年俄羅斯刊行最新版本。換句話說,這部別具一格的奇書,理應受到熱衷翻譯外國思想名著的出版社的青睞,可惜的是,他們並未沒有在該書甫出版即同步跟進,直到2010年才有了日譯本,由此可見,即使在(言論、出版自由的)日本,左翼論壇也受到嚴格的自我管制,用大白話來說,日本左翼人士熱衷汲取西方革命理論的養份作為論述武器,但主題碰觸共產主義老大哥蘇聯的恐怖統治(罪惡滔天)時,他們就自行啟動「自我審查」機制,技巧性地避開或淡化這個議題,免得自陷泥沼或被回力鏢攻擊。
在我看來,其實這才是偽善者的本色。從其根本上來說,不論是在台灣高舉民族主義大旗的紅統極左論者、在日本看似溫良恭儉讓的左翼人士論述,他們都牢固地戴著這偽裝的面具。當然,在民主社會裡,任何一個激進分子或偽善者,他們想愛戴什麼面具就隨手戴上,不但不違反《集會遊行法》,還受到言論自由的保護,因為他們深諳民主機制的脆弱性與政治紅利。說到這裡,下次與K君碰面喝咖啡的話,我打算帶上E.H.卡爾的日譯本《布爾什維克革命:1917-1923》全3冊(みすず書房,1969-5),與之分享另一種蘇聯政治史的視點,補強自己的閱讀。當然,我還得給K君鼓勵一下才行,他現在有錢有時間,何不趁這個機遇,好好學習日文,透過自己深刻解讀與思考,即使最後成不了正牌歷史學家,至少不會淪為二手傳播聯盟的成員(笑)。我想,他知道這是善意的說法,以他為優先考量的建言。
標籤: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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