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實文學的魅力
對我而言,一個作家對於文學作品的接受和評價,很大部分與自己的成長經驗有關,而且緊密相連在一起。這些近乎原鄉似的審美意識或者美學傾向,一輩子都主宰著作家的心靈,進而讓他在練就運筆之才時,有能力將所思惟的化成文字,那些潛伏已久的往昔景物,就會像夏季的野草瘋長起來。而作為被附體者的敘事者,就是在等候此刻的重現。不僅如此,這些記憶又承負著任務,適時重現和恢復回憶者的經驗之地。
例如,盛夏的午後驟雨襲來,那濃密的雨水和白色的雨腳,就會讓我聯想起童年時期,在田野中幫忙農活的情景。當你彎下身子鋤草,一鋤一鋤地往前移動,儘管戴著斗笠,烈陽並不會心慈手軟,照樣將你的手臂背部曬黑,留下明顯的淡暗衣痕。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實,而且鄉下小孩也不計較。反而是暴雨侵襲的經驗,形塑了我的美學意識和對應:沉悶的午後,我立在的田裡,直覺驟雨將至,抬眼望向灰暗的天邊,但不到數分鐘,粗大的雨點就橫掃而來,你的腳程再快,都躲不過它們的追擊,輕易就把你淋得無處可逃。不過,說來奇妙,童年時這個淋雨的經驗卻深植在我的腦海中,浸潤成我自許的美感經驗,以致於每次有雷雨來襲,我總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快感,好像消失的記憶有其主體性,它一下子折返回來,與我相認與我談起共同的經驗。
我再舉一則相似的情節。
中國已故作家張賢亮寫過一部中篇小說〈綠化樹〉,描寫知青被下放到農村改造的故事。我向來毫不掩飾自己的看法,就是喜愛寫實主義風格的小說。我必須說,張賢亮的寫作技法高超,他在小說中描述的景物非常傳神,簡直躍然紙上,使我在閱讀的過程中,那些相似的經驗不停浮現出來。他在開篇處這樣描寫:「大車艱難地翻過嘎嘎作響的拱形木橋,就到了我們前來就業的農場了。木橋下是一條冬日乾涸了的渠道。渠垻兩旁挺立著枯黃的冰草,紋絲不動,有幾隻被大車驚起的蜥蝪在草叢中簌簌地亂爬。木橋簡陋不堪,橋面鋪的黃土,已經被來往的車輛碾成了細細的粉末。黃土下,作為襯底的蘆葦把子,露出的兩端參差不齊,耷拉到結著一層泥皮的渠底,以致看起來橋面要比實際的寬得多。」我認為這種描景的處理極具畫面性,宛如把他所見的景物畫面似地搬到讀者的面前,說它是紙面電影也不為過。
這種抒情性的筆觸很有吸引力,不禁使我想起了童年時與母親深夜巡視田水的苦澀經驗。在我印象中,通往我們田裡的那條土路大約2公里,在白天裡,你可以清楚看見,土路中間長滿茂盛的野草,而土路兩旁的車轍非常分明,那是被來往的牛車輾壓出來的結果。然而,我們要到達位於田尾的自己的薄田,都必須經過那條土路,途中有惡意的犬吠及其恐怖的威嚇,我們都得鼓起勇氣克服,否則那片田地就會更為乾涸了。我們母子走在暗黑的土路上,心情七上八下,兩隻腳很快就被含滿露水的野草給弄濕了。腳踝濕涼了倒不要緊,有時候運氣差點的話,還會與草蛇鼠相遇,萬一不慎踩上一腳,可能被反咬一口。對我們來說,根本分不清這些蛇類到底是來到路中乘涼,抑或湊巧路過欲往他處與同伴串連?對此,我們當然無從得知,更不明白牠們的意圖。的確,在農作物嚴重缺水的情況下,我們趕路的焦灼顯然勝過夜露沾濕我衣衫的閒情逸緻,那時田園牧歌般的風光,只能暫時存放在回憶的空間裡。所幸,現在我終於稍為學會召喚之術,才得以運用這段記憶,重新描述我們母子穿越土路和草徑的感受。或許正因為這樣,直到現在我仍舊鍾情於寫實文學的領域,包括詩歌、散文、報導文學(山崎朋子《山打根之墓》)和情景相融的小說。它可以是我情境寫作時的原型,也是我樂此不疲的追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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