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25日 星期三

暮色的嘆息(散文)

我小說中的男主角H,自歐洲旅遊回來,陰鬱之心並未因此化解,反而更形加重了。他向我小小抱怨,始終睡不安穩,夜晚11點就寢,半夜2點即醒來,再也合不上眼皮,只能起身到客廳發呆,直到拂曉準時來臨,肉體的疲累才把他重又拖回床上,給他稍作休息的安慰。我不是心理醫生,自然不能給予處方,只能安靜地坐在他的桌前,聆聽他訴苦的回聲。他年輕的時候,身體很健壯的,嚴冬低溫來襲,他只穿單薄衣服,即足以抵擋了。不過,在他坐過政治犯的苦牢,歷經非法審訊和刑求,他的肺部嚴重受損,稍為遇到風寒感冒咳嗽,有時候就會咳出血絲,他看到這種情狀,都覺得膽戰心驚了起來,彷彿死期就近在眼前。他是個坦白的人,他說儘管再也寫不出文章,鼓不起精神閱讀閒書,但對於生存仍然有所執戀,好像有許多事情,尚未做真正的完結。他甚至責怪自己,沒能戰勝老衰的消蝕,記憶越來越糟糕了,不立即筆記下來,等他轉身拿個晚報就全忘光了。他對於自己患了健忘症很不滿,但卻又無可奈何。用他的話說,他深切知道體力走下坡,可自認年輕的內心堅不認輸,正是這個矛盾心理在折磨他。

說到失眠,我是真切的過來人,了解個中的痛苦,自然可以談上兩句。依照西醫的見解,服用適量的安眠劑,可改善睡眠的困擾。我的確試過幾年效果很好,但思慮過多的時候,它似乎就失去神效了。其後,我改由中醫針灸治療,配合正常的作息,加上文友傳授的功法,失眠情況已有顯著改善。他說,前些日子,他服用了半粒斯帝諾斯,就像聞到絕命迷魂香似的,不到三十秒鐘,就倒頭呼呼大睡了。這種快樂光景過了幾天,他卻害怕自己可能依賴日深,變成了戒不掉的藥癮,便又把安眠藥包推到陰暗的角落了。不過,排除了這種方法,失眠問題畢竟沒能獲得解決。幸好,他在人脈方面很廣,很快找到了新的療法。說到這裡,他神情激揚起來,連忙向我出示他所畫的圖解,一張A4紙張上畫著人體骨骼,字體歪斜地附記臟器名稱。他覺得只憑圖解,我無法領悟其功法的微妙,叫我把置於紙箱上的東西取來。我依示打開了塑膠袋,原以為輕易可以取出,想不到它卻沉得很。他說,那是練功專用的啞鈴。依照他年輕老師的說法,雙手抱抬住啞鈴,上下左右有節奏似的搖動肢體部位,有著妙不可言的效果,鼓勵我平日親身試練一下。我不拂逆他的好意,當場依隨他做了幾次,他很滿意似的點頭微笑,這次,他不折不扣成為了我的練功師父。這使我想起了一件往事。十二年前,我的小說集《菩薩有難》裡,就描寫過公園練氣功者的情景。那次,正是由他居中引薦一名氣功師父,我方能在文字上記下相關的細節。


依照H的做法,失眠的危機似乎已有解決之道,但其實不然。他又陷入了可能失眠的恐懼,乍看去瘦骨嶙峋,原本兩片猶肥的屁股肉,這時像猛然下鍋的肉片似的萎縮了。我轉換了想法,向他提議:「我無法治療你的失眠,無法提供高價燕窩滋補你受創的肺部。不過,我的文筆尚可,你口述我來記錄。正如上次合作的經驗那樣,我將你的故事寫成小說,這樣或許你會少些遺憾。」與其說,我認為小說可以直指人心,莫如說我相信小說這個載體與生俱來的魔力。我有時候認為,小說寫作有著續命丹的功效,它能夠在肉體消失以後,繼續執行未竟的遺言,而且不受時空限制。近幾年來,我投身於嚴肅文章的寫作,那使人逍遙自在的小說寫作早已退到時間的彼方。如果我要重回這個場域,回到這個完全主宰世間和人物命運的領域,我就必須有所取捨。沒錯,有捨才有得呀。必須指出,我最想動筆寫作的小說,莫非H花了30萬元購買手槍,準備用來行刺軍頭高官的故事。數年前,我聽完他口述這段經歷,至今仍然印象深刻,有時還會感到血液沸騰。嗯,我只要極盡耐性,如芒雕的匠人一樣,不貪快寫下去,或許可以協助他回到歷史的現場,重溫當年那場刺殺惡官的快感,儘管最後以失敗收場。然而,我心想,在他肉體衰亡之前,能夠找到失而復得的記憶,猶然可算是幸福的晚年吧。我要以小說題名〈沉默的手槍〉,向他高舉的革命精神致敬。當我說得如此渾然忘我之際,可能斗室裡的氧氣不足,他頻頻打起哈欠了,開始整理東西準備回家。在那一刻,我出現了短暫的幻聽,我彷彿聽見十樓窗外的暮色連續嘆息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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