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日 星期一

作家的遺產(讀書隨筆)

這幾天來,我觀畢電視連續劇《ビブリア古書堂の事件手帖》(全11集),收穫很大。我對於日本的古本屋的經營生態、書店老闆專業鑑定古書的功力,熟悉已故作家的寫作歷程,其生前與死後的作品價值,高居不下的原因,持有者卻仍然惜售的心境,以及充滿寫實的故事劇情,等同於為我傳授精采的知識,一堂「日本古本屋入門」的基礎課程。事實上,不止現在,我很早以前即認為,一個熱愛待在故紙堆中、有價值理性的人,將來開設舊書店,真誠地與舊書和顧客交流,絕對是很有意義的行業,儘管個中的辛苦有時候很難言傳。

在我看來,要介紹日本古舊書籍的興衰浮沉,進而了解日本作家的歷史定位,其作品的價值和價格,作家出久根達郎《作家的價值》這本書,極富知性的說服力。首先,他少年時期即到古本屋當學徒,從基層員工做起,因此對於古舊書的身世變遷,必定比一般人來得深刻掌握。其次,他後來獨立出來開設舊書店,以那個地方為起點,觀察書籍與人生百態。據我印象所及,一九八七年左右,那時候苦學無著的我,已經從迢遙的栃木県小山市,搬到了阿佐谷,從那裡到高圓寺車站,搭乘中央線或總武線,只有一站之遙,的確很方便。不過,我想彼時的書店老闆出久根達郎,閱人無數已練就非凡的眼力,當他看見我走進店裡的同時,旋即知道我是不折不扣的訪書者,與那些裝模做樣的偷書賊不同。他在其他的書中,提及這些有趣的事情。

必須指出,出久根達郎也是著名隨筆作家,其作品曾獲得實力堅強的直木獎。他的文筆簡潔生動,在此書中,他用類似小說的體裁,娓娓道出二十四個日本名作家的文學背景,以及他們的作品出版後,歷經時間的淘洗,從新書成為古本,在舊書市場的行情。例如,他指出了這一段有趣的文壇佳話:大正十三年四月,宮澤賢治在故鄉岩手縣花卷自費出版詩集《春與修羅》,印製了一千部,定價二圓四十錢。不料,該詩集銷售狀況奇差,他只好自購庫存,題贈給朋友抑或捐給圖書館。這部嚴重滯銷的詩集,的確給宮澤賢治造成很大的經濟負擔,卻意外地鼓舞了另一名年輕詩人----中原中也的新詩創作。按年齡而言,宮澤賢治比中原中也年長十一歲,不過,他們不曾謀面也互不相識。當時,中原中也在朋友的激勵下,買來宮澤賢治的詩集,讀後非常感動。後來,中原中也經歷為他開啟寫詩之路的恩師的死亡,同居女友投懷別抱的精神打擊,但宮澤賢治的詩歌給予莫大影響,並為此延續他們之間的文學緣份。

對每個詩人而言,詩集就如同通行證,他們的詩作必須通過出版這神聖儀式,得到詩歌生命的最終確證。中原中也是個詩人,自然有出版詩集的強烈企求。一九三二年春天,中原中也有意出版第一本詩集《山羊之歌》,預計印製二百冊,但是因資金匱乏,而採取贊助出版,向朋友募款。他希望每人出資二圓,募集一百五十人,給每個可能的贊助者捎寫明信片。然而,只有十人左右,願意支持刊印這部詩集。以當時的收入水準,木匠每日工資二圓,這樣贊助的確是貴得嚇人。當初,為中原中也引介給文學評論家小林秀雄的作家大岡昇平對他說:「現在,我付錢給你,我們就沒錢飲酒了。你耐心再等一陣子吧。」由此看來,當時的二圓,對於窮作家確然是不可承受之重。不過,中原中也並未放棄,他又捎去「訂正通知」,結果與上述一樣,只有十個人響應。其實,中原中也兩度挫折,也與他的性格相關。他之所以變得愈加孤癖,並非朋友否認其詩歌方面的才華,而是他有個壞習慣,每次喝醉酒,就瞧不起人,給文友們難堪。一次,他曾經當著眾人面前,欺侮和數落太宰治是個沒用的傢伙。出於這些困難,他出版詩集的日期,不得不往後延宕。

回到中原中也與宮澤賢治的作品集的關係。
一九三三(昭和八)年九月二十一日,詩人.童話作家宮澤賢治去世,享年三十七歲。翌年,由野野上慶一經營的文圃堂企劃出版《宮澤賢治全集》(全三卷)。這位出版社老闆,三年前曾經開設舊書店,其後從事出版業,此時他受託發行《文學界》雜誌。約莫一九三四年,中原中也認識了詩人草野心平,草野也是《宮澤賢治全集》的編輯之一,他向中原中也約稿,請他評述宮澤賢治的文學。中原中也欣然接受,這篇書評〈我國的民謠精神〉完稿後,刊載於《宮澤賢治研究》創刊號上。在文章中,中原中也說,「宮澤賢治的詩歌語言,明白曉暢,頗有日本民謠風格……。」從文字修辭看來,此文顯現出詩人特有的筆觸。而詩集在追思前輩文學成就時,更接近實現的地步了。


經過中原中也約莫兩年半的奔波,他的詩集《山羊之歌》,終於在一九三四(昭和九)年九月問世。依照當初計畫,印製二百冊,每冊定價三圓五十錢。他收到出版社五十冊贈書,一百五十冊對外販售。也許,幸運之神願意眷顧中原中也,這部詩集銷路還算順利,為他的貧困生活,洋灑來了些甘霖。說來有趣,當年的印刷和裝幀並不理想,中原中也這部詩集的面世,自然反映著那時代樸實粗糙的狀態。可是,根據古書專家大場啟志的說法,當年那些流到市場的一百五十冊《山羊之歌》,七十五年之後,在日本的古本市場上,一度曾經標價到一百五十萬圓。即使給朋友的簽贈本,少則也要價一百二十萬圓,這應該是中原中也始料未及的。不僅中原中也的初版詩集,後來博得收藏家砸下重金收購,同時代作家的初版作品,至今仍然受到收藏迷的敬重。多半的作家辛苦完成的作品,在出版時未必暢銷或者名利兼得,但從這個意義來看,這是作家留給讀者們的精神遺產,留給收藏者的寶貴遺物。換句話說,當他們開始懷念這些窮困的詩人、生活茫然的作家的思想時,最佳方法即閱讀和收藏其作品。若能做到這地步,無論在天界或地獄的詩人和作家,一定會感到無比欣慰的。正如花粉利用風傳媒一樣,作家的作品如同種子,向時間和土地灑去,有的落在花崗岩上,有的落在廁所旁,但總有些幸運的種子,以悄然發芽的姿態,宣布作家生命的重新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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