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來敲門

多年前，因緣巧合我譯出了松本清張數部小說，正是這個精神勞動，我開始蒐集其小說集和相關研究，也許將來可寫一本他的評傳。一如往常，我自行興起這樣的念頭，便要付諸行動，到東京的古本屋淘書，購書總書達三、四十冊。這個數量不算多，但若全數認真閱讀、消化、吸收，內化為自己的觀點，應該足夠寫成一冊小書。只是，我努力發奮了一陣子，又因其他的雜務擺停下來。換句話說，我辛苦蒐集的松本清張專書，只好暫時躺在書庫一隅，我下次回魂的時候，一定會把它們找回來，然後恰如其分地引述，寫出無愧於讀者的作品。可話說回來，儘管我這麼申辯，這畢竟是我意志不堅的結果，正如每次光說不練，反倒像在證明自己的無能。

就我閱讀印象所及，有一則松本清張的趣聞，這個事實得到著名編輯大村彥次郎的證實。據他表示，松本清張有受虐為樂的傾向。當然，這裡所指的「受虐」癖好，是指松本清張與出版社編輯之間的關係，而且有點微妙。舉例而言，松本清張正值聲名火紅之時，出版社無不對他另眼相待，必然派選出最高桿的編輯與他接洽，非取得其文稿不可。乍看下，向大師約稿和催稿，不算太困難，其實不然。這其中有很多巧門，拿捏不準的話，就要失稿而歸。就此來看，出版社的總編輯，的確有其過人之處。他們長年來與作家打交道，絕對比新手編輯了解作家的性格，知道作家的愛與憎，而這也是他們穩定獲得名作家供稿的利器，並非三兩日的功夫，即可習得和應用的祕技。

然而，大出版社的總編輯忙於交際應酬，時常搞得分身乏術，這時候，他若想請松本清張的作品莊重出版社的地位，更不能有任何閃失了。據後來的成功案例指出，若要松本清張如期交稿，有個必勝絕技，那就是派出聰慧敢言的女性編輯來執行催稿任務。簡單地說，這機敏的女性編輯按時間向他催稿，而且必須做到口氣堅決不容任何拖延。表面上，這樣做似乎有僭越編輯身份的疑慮，但是松本清張卻暗自竊喜，他很享受這種傑出女性的催促，很陶醉於這種作家的受虐之樂。也許正是這種充滿表面張力的人際互動，使得出版社和作家間維持著雙贏局面，出版社依靠名作家供稿持續獲利，作家有穩定的版稅收入，這的確是良性循環，雙方都獲致正面的社會的對等關係。

上述這則趣聞，想必會引來無名作家們的欽羡，誰不羡慕這樣的際遇呢？這個問題，應該沒有地域的界限，每個聲名卓著的作家必然約稿不斷，有才幹的編輯向其請安問候，享受尊榮的地位。不過，這也是他們理應得到的福份。他們走這個位階之前，也吃盡很多苦頭，遭到失志和沮喪的折磨。最後，他們都克服這些必經的困難了，自然有權利享受文名的榮光。我倒是認為，以諸多像我一樣，沒有名編輯問候催稿的作家，有時候，處於這種境況，毋寧說具有更大的激勵作用。試想，正因為沒有編輯催稿，沒有網紅的誘惑，你卻愉悅地展開寫作生活，像個安靜的農夫那樣，每日辛勤耕耘，不也是另一種難得的清福？寫書成名得利是一件好事，無名卻自得其樂也是幸事。每次閱讀松本清張這堅苦卓絕的精神標竿，我總覺得自己不夠精進，永遠在修習文學小說和寫作的半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