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家的福貓
看過電視影集《漱石的妻子》的人,或許對夏目漱石的妻子---鏡子的直率性格印象深刻,在這部影集當中,生活為其匯集著幾個重要時刻:首先,她作為專業的家庭主婦,統管著家裡的收支,由於她務實的做法,夏目家的經濟命脈才得以正常運轉;其次,在私生活的轉折中,她把看似相悖的矛盾時刻處理得宜,好比,她喜歡徹夜翻讀通俗小說,享受悠閒樂趣。另一方面,她卻很迷信遇到困難的事情,就要算命卜卦。然而,或許正因為這生活中的矛盾光影,為夏目漱石的小說《我是貓》提供了充實的場景,在這影集中沒能充分表現出來的,由其孫女隨筆作家半藤末利子細述的文本,似乎更能補足祖母夏目鏡子真實的生活側面了。這些趣味橫生的生活點滴,全來自半藤末利子近距離所做的觀察,因為有些具體的生活場景,並非小說刻意遺漏,而是來不及收錄其中,受到好奇驅使的我們,就不得不失之交臂了。
半藤末利子《夏目家的福貓》這部隨筆集,共有三個部份,由三十篇回憶性的文章構成,其中有對祖父夏目漱石交誼方面的勾勒,有對祖母鏡子撐持家計的具體描述,還有對其世代人情冷暖的觸動。末利子在該書開篇〈漱石夫人著迷算命〉一文提及,那隻野貓如何從流浪者的身份,得以定居在夏目家下來,最後躍然成為小說《我是貓》主角的過程。按照她的說法,有一隻野貓真是奇怪,每日早上闖入他們家裡,守在他們(鏡子和女兒及其女傭)的腳下,一味磨蹭討好,絲毫不想離開,好幾次把牠拎了出去,可牠旋即折返回來,四腳帶著泥跡地蹲坐在夏目家的米櫃上。夏目漱石知道情況以後,也替這野貓說情,「牠既然這麼想待在這裡,我們收留飼養牠又何妨?」之後,鏡子雖然只將貓兒趕到門口前,但是她實在討厭貓兒,又不可違逆丈夫的做法,只能藉機做點手腳。例如,牠偶爾要捉弄牠、用尺子狠狠地打牠幾下,或者減量飯菜以示懲罰。
恰巧,有天一名經常進出夏目家的按摩師傅,抱起這隻對他依偎著的貓兒仔細地打量一番,成竹在胸地說,「夫人,這隻貓兒有黑色腳趾,是難得一見的福貓呢。您們若把牠飼養下來,全家運勢必能興盛起來。」篤信風水迷信的鏡子,一聽到這隻福貓將來可能振興家裡,態度為之丕變,當場不再折騰貓兒,立即給予最好的待遇,給予灑上鰹魚薄片的白飯。夏目漱石的首部長篇小說《我是貓》,就是以牠為藍本寫就的。這部小說獲得讀者的青睞,很快地打響文壇名氣,可說全託這隻福貓的功勞。從那以後,貓兒的命運開始好轉,在夏目家裡享受很好的待遇,四年期間,隨著主人搬遷到千馱木、西片町、早稻田等寓所,直到明治四十一年,無名地走向生命的終點。儘管如此,牠也有幸福的時光,見證過生活中的美好。
由此相見這隻貓在夏目家的重要性,在其死之後仍然受到漱石的追思,因為漱石甚至為此專程寫信給諸多朋友,通知貓兒逝亡的消息。不僅如此,漱石及其門生們於每年九月十三日(貓兒忌日),為這貓兒舉辦小小的法會。在半藤末利子看來,或許祖母鏡子和祖父漱石,他們早已將這頭闖入家裡的野貓,視為機緣不凡的福貓,並向牠深切致謝的。在那以後,儘管漱石已經撒手人寰,鏡子於貓兒忌日十三周年之際,選在貓兒的墓所處,立了一個九重石塔。現在,在早稻田的漱石公園裡,可看見這個九重石塔的身影。耐人尋味的是,終生討厭與貓為伍的鏡子,自此卻開始飼養貓兒,而且非黑爪子的貓兒不可。
半藤末利子進而回憶道,當時她年紀很小,有時候會到祖母鏡子的家裡遊玩。祖母鏡子的新居座落在池上的高地上,位於坡頂處的家宅的橫樑木門朝北,在其左邊即東北方建了一座稻荷神社。正如前述,依這屋宅的格局方位來看,顯然又是鏡子聽從某算命師的金言所建造的,漱石若在世的話,肯定不會允許稻荷神社矗立在家宅之中。不過,對年幼的女童來說,她看到祖母家宅院裡祀奉著立有紅色鳥居(牌坊)的神社,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自然地湧出自豪之情。據她所說,就讀幼兒園時候,她甚至向同學吹噓說,「她祖母家的庭院裡,有一座華麗的皇宮呢。」話雖如此,她對那個地方卻敬而遠之,絕不敢輕易靠近的。對她來說,當她在夏天時節,為了避暑不得已走入稻荷神社的濃蔭裡,她每次看見坐在兩側彷彿向她吐出紅舌白舌似的野狐塑像之時,總會感到些許害怕,卻又抵抗不住恐怖的誘惑。
進出稻荷神社的記憶,的確使半藤未利子終生難忘的,但與此同時,她也見證著祖母鏡子的宅院以及人情世事的變化。她清楚地指出,祖母的宅院是依略高地勢而建的,只蓋了二層樓,但由於到處置有五、六個短梯子,看上去像四層樓建築。而且,裡面有很多房間,共有十五個房間之多,佔地面積約莫一千坪左右。那時候,祖母家裡養了三、四隻貓兒,牠們四處東跑西跳的,對於夏目家的或鄰家的孩子們,增添著像探險般的氣氛,貓兒的存在性,在此又得到生活的佐證,牠們似乎在貫徹漱石之後的「我是貓」的意志,並在遊玩之間,繼續闡明世道冷涼的文本。然而,令人好奇的是,相較於祖母鏡子熱衷地祀奉神社,末利子的母親筆子(丈夫松岡讓,漱石的門生),對此卻興趣索然,在她的印象中,看少看到她雙手合什向自家的稻荷神社參拜。這似乎反映著同為母親和女兒的親緣,對於信仰方面,卻有迥然不同的看法。而這樣的變化,在末利子成人之後,造訪祖母鏡子的宅邸之時,才由其三姨榮子(終生未婚,照料母親鏡子生活起居,直到辭世為止)的說明,揭開了鏡子可愛宜人的明暗面。
正如前述,鏡子平日就熱衷於求神問卜,聽信算命師的說法,而且馬上付諸行動,絕不拖泥帶水。一次,末利子的母親筆子向她透露,「你祖母啊,聽信算命先生的話,竟然帶著裝有錢幣和禮品的竹籃,專程地前往鎌倉的辨財天神那裡,虔誠地刷洗錢幣來呢!而且依照她的說法,若能把刷洗錢幣的多次愈多,錢財就會增多起來。」然而,情況並非如此。事實上,彼時夏目家的財產已逐年減少,不復往年的餘裕了。末利子回憶說,在其鏡子祖母晚年之時,曾經和兄長到祖母家裡坐客。鏡子一看到男孫來訪可派上用場,即差使他到庫房裡取來布包。她接過偌大的布包,旋即輕輕撣了撣上面的灰塵。在末利子及其兄長看來,祖母這個動作,其實即表明拿這些寶物變賣換取些金錢回來。這是不言自明的祕密。但是,對鏡子來說,自從她嫁入夏目家以後,就是這樣打理家計的,入不敷出的時候,就變賣家中值錢的物什來解決眼前的困難,這種做法絲毫不奇怪。
另外,末利子和兄長都知道鏡子祖母奇特的習癖。夏目家的情形是,每次孫子們到祖母家過夜,晚上就同睡在祖母的床邊,因此以貼近的距離,他們可說最了解鏡子的生活側面了。鏡子年輕時候,即習慣性地通宵不睡,隔天很晚才起床,往往趕不上為外出授課的漱石準備早飯,而她熬夜的毛病,的確給漱石帶來了困擾。正確地說,漱石在世的時候,鏡子即經常每晚睡覺前必定趴伏在榻榻米上閱讀大眾小說了。或許在沒有電視機和收音機的明治時期,閱讀通俗小說即民眾的樂趣之一。而鏡子除了喜歡閱讀通俗小說之外,報紙上連載的小說,亦是她每晚必要過目的。她甚至訂閱報紙,都把整份報紙從上到下通讀一遍。而且,她很能享受悠閒時光,這時總要在枕邊放些餅乾什麼的,一邊閱讀一吃起零嘴。
末利子依稀記得,身材粗短圓胖的祖母鏡子,有時候就躺在棉被上,有時則支著手肘趴著,自己興致盎然地玩起撲克牌來。她的玩法很特別,頗有用抽牌卜卦的意味。例如,這時她把枕頭移開,在那個位置上,發放並蓋上撲克牌,然後逐枚地翻開,若如她所願的牌數,似乎即表示好的運勢,相反地,若不如己意,她就重新發牌重頭來過,這樣反覆多次。在臨睡一個小時前,圓胖的鏡子就這樣支著兩肘,擡仰著脖頸,沉浸在自玩撲克牌的快樂中。在利末子看來,年近七、八十歲的祖母,竟然渾然忘我似地趴著閱讀大眾小說,始終維持這樣的姿勢,都不覺得脖頸、胸腹手肘痠痛,應該是其年輕時代鍛煉出來的成果,
概括地說,夏目家裡那幾隻飼養的黑爪子的貓兒、在自家建造的稻荷神社、算命師父的指引、前往辨財天寺院洗刷錢母生利、撲克牌卜卦等迷信和娛樂,的確適時地撫慰著鏡子的心靈,不過,這並未因此豐盈夏目家的經濟狀況。因為到了鏡子晚年時期,夏目漱石這棵「搖錢樹」已經倒下作古了,而且(當時)作者三十年版權的時效已過,也就是說,鏡子幾乎沒有任何收入。就此而言,末利子很是感慨,那時鏡子祖母若早些省吃儉用,預做財務規劃的話,就不致於在晚年依靠求神問卜,為將來的生活找出路。
然而,問題是,鏡子做事情很隨興,從不謀定而後動,而且本來就不懂得理財,沒有儲蓄的概念,很能享受奢侈的生活。此外,她又是慷慨的人,漱石那些窮困的門生,開口向她借錢,她旋即掏錢解危其中有幾個漱石的弟子,就是利用鏡子的慷慨大度,藉機請吃免費的大餐,即使漱石死後,竟然有門生長期住在夏目家裡不付房租,還要鏡子為他們購買昂貴的和服、西裝或皮鞋等東西,為他們裝點虛榮的門面。或許,漱石的弟子們有其特殊邏輯,他們索購的物品,其花費的錢,本來就是漱石老師掙賺來的,根本不需向師母鏡子致謝的。更有甚者,那些借錢的門生,不但不還錢,還拿這些借款建造自己的房子。其中,以隨筆家內田百閒最為典型,他當著鏡子的面前,氣定神閒地說,「借款時效已過,不需還款了。」儘管鏡子遇到這些忘恩負義,吃苦受損的事情,她從來不口出惡言,理所當然地咒罵那些敗德之人,只有一次,她半認真半玩笑地說,「我死了以後,化為鬼魂再去找他們(算賑)。」
半藤末利子畢竟是了解夏目家的情況,了解這些人性醜陋面的起源。尤其,她知其祖父夏目漱石的門生看待鏡子的態度。那些門生們原本就對鏡子頗有微詞,他們認為,鏡子花錢揮霍無度,根本是個惡妻!他們向這惡妻敲詐索財,是站得住腳的,不必心虛自責……。對於這些令人不快的往事,末利子依然為鏡子祖母慷慨助人的風範敬佩不已。據她所知,祖父夏目漱石死後,其親族們經濟困難的時候,她同樣繼續援助他們,給予生活費和提供學費等等。如果說,有什麼不應驗的話,那就是鏡子的長壽了。因為那些欠賑不還的丈夫的門生,有的比她先撒手人寰了,這樣一來,鏡子就沒機會化為鬼魂找他們討債了。詭異的是,當鏡子發現這生活中的苦厄,卻已走到暮年的歲月了。順此推論,也許正因為困頓當前,她更需要不斷地卜卦預測命運的走向,不斷地把撲克牌發給自己,為將來找尋新的出路。最後,我們回到夏目家最重要的家產問題。據末利子說,原本位於池上的夏目家,佔地約有一千坪左右,到了鏡子祖母八十七歲逝世的時候,已經減至二百五十坪了。這個數量很有能說明問題所在。說不定,經歷夏目家的運勢起伏的福貓們,都知道這個祕密,只是牠們選擇祕而不宣罷了。
標籤: 日本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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