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筆之前

對每個作家而言，當其筆意陷入停滯、思想感情與古井同樣乾涸的時候，這樣的問題就會擺在他面前，向他發問：你為什麼要寫作？最近，這個問題經常在我的心頭縈繞，儘管我的寫作狀況還算順利，幸運地尚未面臨困絕的境地。確切地說，我內心很想回答這個追問，因為這樣一來，我就可以不戴上面具坦誠面對自己。不過，我若以這個角度來揣摩和推斷其他作家寫作的諸種意圖，很可能就要跌入妄想的危險了。所以，我只能以自身為例，不想也不可越界誇誇其談。

我始終認為，寫作這種行為既有宗教性的懺悔（Confession）涵義，又可引伸為告解、自白的意思。在你活著的時候，總有許多事情想表達出來，這當然包括複雜的思想和細微的感情，都必須藉由寫作這個方法和盤托出，直到積壓的文思完全解放為止。僅止是經歷這樣的過程，即令自己感到至上愉悅了。我這麼說，絕非自視清高之談，而是出自受惠者的體驗。換言之，哪天鴻運降臨，我的書籍突然變得暢銷長紅，我不但不予抵抗還要熱烈擁抱呢。但話說回來，這些都是不可預期的效應，與其每日引頸期盼版稅進賬，豐富存款簿冊，不如隨它而去。我想，還有比這些變動的數字更重要的探問，如果活著是為了講述，那麼你是否已經完成終生的敘述了？就這意義來說，義大利作家普里莫．萊維說得精妙：「假如作家最終不可避免地開始自我抄襲，不論是暫時性的抑或永久的，封筆才更為莊嚴。」我贊同普里莫．萊維說法，卻又止不住偷天換日的念頭，因為我想置換這個詞意，把它改為「作家在封筆之前，應該把未盡的長話徹底說完，否則自己死後，也得不到安寧」。但願我沒有言過其實，這終究是作家無從迴避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