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池寬回憶芥川龍之介
許多人與我一樣,當我們與多年未見的朋友重逢時,就會發現彼此的面容都變了,有的蒼老浮雲、有的倦態環繞、有的神色開朗,有的慈眉善目、有的「空中生妙有」的大悟之相等等。或許這是人生之境的自然結果。昨日,T與Y連袂來店裡茶敘,一番敘舊之後,Y直言說道:我的樣子變得像外國人了。我暗自一驚,真是如此嗎?若果這一觀相屬實的話,只有一種合理性的可能,那就是我大抵讀了太多歷史社會史之類的嚴肅書籍,我的氣質(面相)在此薰陶與潛移默化之下,才變成了外國人面孔的。後來,我又換個視點聯想起來:如果是作家對其已故同行的追憶又會是什麼樣的描述?為了支撐我這一說法,我特地找出了芥川龍之介(1892-1927)的鐵桿盟友-----菊池寬(1888-1948)的〈芥川の印象〉(《新潮》1917(大正6)年10月)千字隨筆加以佐證。
當年,大眾文學暢銷作家菊池寬(29歲)這樣回憶其文學盟友芥川龍之介(25歲)的面容:
如今,我印象雖已有些模糊了,但往昔「芥川的嘴唇」在我們朋友之間,可是頗有名氣的。久米正雄等人就常談論「芥川的嘴唇」。眾所周知,芥川的膚色甚是白皙,然而,那雙唇卻透著深紅帶紫的色澤極其引人矚目——宛如美女的唇般妖豔,美麗卻又透著幾分凄豔之氣。每當我憶起那時的芥川,總會不由自主想起他的唇。但近來「芥川的唇」究竟是何種色澤,我竟然從未留心觀察過。
在我記憶中,唇色正紅時的芥川是個極其溫順、渾身帶著幾分傲氣的優等生(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科)。他總在丸善書店附近頻繁購置新文學書籍,令我們羨慕不已。不過,當時他既無創作跡象,也未顯現如今這般聰慧。當我和K、M等人喧鬧嬉鬧或競相曠課時,芥川總是認真上學,深受老師們信賴。但那時的芥川,我並未覺得他特別了不起。直到我們開始共同經營雜誌(《新思潮》),我才真正認識到芥川的價值所在。
若要說芥川有什麼癖好,便是無論何時與之相遇,他左手必定夾著某本書:無論是阿納托爾.法朗士的小說、愛德華.道登(Edward Dowden,1843年—1913年),愛爾蘭文學批評家、詩人)的評論文章,抑或中國小說,其涉獵之廣與學識之深成正比。我再舉例芥川外出必攜書冊的習慣:有一次,他為赴歐的N先生送行,竟然將隨身攜帶的漢文詩集遺忘在「靜岡號」的船艙裡,照理說,連橫濱(與東京)這麼近的地方,帶著書本反而礙事,他卻偏要如此。更詭異的是,芥川帶著書本之時,表面上似乎沒在閱讀。剛開始,見他如此擺架子,實在令人反感,如今我卻絲毫不再有此念頭了。如果他純粹為了虛榮,豈能如此執拗地隨身攜書?我認為芥川攜書外出的舉動,其心理狀態猶如常人拄手杖,終成習慣使然的必需。
我認為芥川的才智無論如何讚譽都不為過。他記憶力超群、思緒敏捷、理解力細膩,實在令人敬佩不已。不過,芥川談話時脫口而出的警句與機智,多半充滿矛盾與獨斷,多數時候實在令人難以苟同。芥川的創作處處透著毫無破綻的準備與技巧,而現實生活中,芥川似乎也同樣不留半分餘裕。這點雖令人欽佩卻難以同情。
芥川的創作在當今日本,我認為已達藝術上的最高標準。我贊同森田草平(1881-1949,夏目漱石的得意門生,名著長篇小說《煤煙》(如山堂)1910 - 1913)先生所言,其技巧確屬第一流。況且其觀照之澄澈,亦似無出其右者。然而,在芥川的創作中,總透著種以銀鑷把玩人生般的理性冷冽,這未免過於嚴苛。若作者能稍加摒棄這種姿態,讓自我更鮮明地躍然於作品之中,想必更為可貴。
不過,畢竟芥川還年輕,而且正處在順境之中,尚未經歷煉獄般的人生淬鍊,因此真正有力量的作品,反而更該期待在今日之後誕生。我堅信這位作者必將持續成長。——我印象中芥川的雙唇與左手。
標籤: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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