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28日 星期四

 

受難而發光的場所:閱讀李敏勇〈舞之月:小說蔡瑞月〉

 

這幾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文學評論與歷史書寫之間界線何在?即使文章發表出來,它們能起到什麼樣的作用?又能給讀者大眾帶來真正的益處?就此而言,不明確這樣的寫作立場,寫作文章將落入尷尬的境地,甚至成為迎合華麗預算的煙火表演。或許出於這層考慮和警惕,我關注著日本歷史寫作的出版現況,以此作為鑑照自身文化史觀的比較與基點。舉例來說,日本評論家敏銳指出,現今,出自日本青壯派學者的昭和史為何越來越少?不像之前那樣,在出版市場上,昭和史的出版可謂百花齊放,持續保有百家爭鳴的氣勢,並取得了銷售方面的好成績。

 


的確,經過實證數據分析,得出的答案令人深思。首先,早期的昭和史作者多半是戰爭的親歷者,他們就生活在整個昭和歷史之中,不但有親近性,隨手可掬,寫作起來自然得心應手。相反,青壯派學者就沒有先輩們的優勢了,不得不隔著歷史距離看待發生過的歷史,加上日本歷史研究的專業化及分工,他們的歷史書寫被要求更加細緻化,也就是,以獨見小樹而無法俯瞰樹林。這就是當今「昭和史」文本產出減少的原因之一。另外,有日本評論者指出,如果你採取整體史觀來論述自己的觀點,立刻就會招致指責和批評,不是說你越界了,就是說你刻意違背歷史學專業。如果你真要執意而為,訴諸讀書市場和讀者,他們就批評你不是嚴格的歷史學者,只是綜述時局的文化評論家。這的確是日本獨特而有趣的現象。

 


回到我的立場。這時候,像我這樣的異見者就要發出疑問了,為何不能自行變換研究路徑?在台灣,廣義的歷史學界要寬闊自由些,只要作者有膽識果敢而行,又得到出版社支持,不但可以公然逆轉紅輪,自成一家之言,都不會遭到各種形式的打壓和禁言。不過,這條台灣式特殊道路,在內斂自持的日本學界似乎就行不通了。所以,在此我仍要越界挑戰上述的觀點,以作為對詩人李敏勇〈舞之月:小說蔡瑞月〉這部2萬字作品的呼應:所謂正統符合體例規範的歷史學研究,它們的影響和幅射震波,真能勝過小說傳記式思想載體的威力嗎?

 


果不其然,我細讀李敏男〈舞之月:小說蔡瑞月〉這部作品之後,我的學思經驗和看法再次得到了印證。我驚訝地發現,李敏勇的筆法高超精練,他透過冷靜而保持深度關懷的筆觸,對舞蹈家蔡瑞月的生涯做了恰如其分的歷史呈現。儘管題目所稱為「小說」,但這樣的歷史書寫技藝反而更具吸引力。在我看來,其語言的親近性就是優勢之一,它可以引領讀者們理解蔡瑞月的苦難歷程,進而感悟到她一生中承載的多重歷史文化意義,對於政治冷感和台灣史觀薄弱的讀者,潛心讀完這部作品,他們的歷史觀都將產生不同程度的化學變化。另外,有一點值得關注是,舞蹈家蔡瑞月的遭遇很能說明許多問題(這是當今日本人難以理解的大哉問):台灣文化人士(知識菁英)能否取得各自領域的舞台(高光時刻),取決於不同政權(政治意識型態)的立場與管控。

 


可想而知,這樣一來,他們就必須面臨艱難的抉擇:要麼順從被收編成為有用的合作者?要麼成為沉默的對抗者?只是,有些時候比這個更糟糕,就算你選擇沉默作為對抗的手段,統治當局仍然不輕易繞過你的默然,各種暴力侵害和陰濕的干擾席捲而來,直到你舉起歸順的白旗。從這個角度而言,青春盛開的蔡瑞月自日本返回臺灣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走向威權統治格局為她設置的受難場所了。

 

因此,我的解讀是,蔡瑞月所經歷的劫難和人生頓挫,正是那個時代的縮影,又體現著臺灣人的精神史面貌。不過,還是有正能量的事擺在我們面前:蔡瑞月終生為發揚現代舞蹈的奮鬥英姿就是極佳的例證之一。歷史不公平地對待她,硬是將其劃定在受難的場所上(後來終於獲得平反與重視),她並沒有因此失志或退卻,而是在灰暗的囚地上,堅持繼續發光。總結說來,李敏勇〈舞之月:小說蔡瑞月〉的特色之處,在於一部作品之中,同時為讀者分享著歷時性與共時性的核心內容。這是甚為難得的閱讀盛事。我相信,讀者諸君讀完這2萬字的精采文字,應該會相信我所言不虛,甚至比我得出更多聰慧的觀點與心得。(2025828日)

 

附註:以上圖片皆由李敏勇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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