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完成時代的拼圖:北野武前傳《淺草小子》
不以事後諸葛的角度來看,北野武(1947-)原本就是個奇才,他26歲自法蘭西劇場獨立出來,成為漫才師(二人相聲),因其無厘頭的辛辣與黑色(色情)幽默,成為日本1980年代相聲熱潮的風雲人物。此外,他出演過30多部電視劇和20多部電影,執導過14部電影,寫過8本小說及6本雜文。不用說,這些業績已足夠輝煌,讓苦蹲寒窯多年仍未揚名的同業羨煞不已。但對我來說,比起探索北野武的成功之路,他在置身於昭和中期的時代性及淺草周邊劇場發展通俗文化的實際作為更令我關注。我甚至認為,他出生於1947年這一代人(台灣的知識人也是),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因為他們在這時空中創造大眾的傳奇,而我們要研究這段時期的漫才大眾文化,北野武可作為該領域典型的範例之一。
在我看來,北野武前傳《淺草小子》這部自傳性的隨筆(簡中版譯者吳菲譯筆傳神流暢)生動而充實,很大程度解決了我的問題意識。例如,書中有幾個片段場景,讀來頗使我有新鮮的臨場感。第三章「初次登台」中,這樣呈現劇場化妝間:樓下的化妝間大約有六疊(三坪)大。平時好像不大有人來,空蕩地寒氣逼人。破舊的牆壁上污跡斑斑。昏暗的螢光燈,受潮的榻榻米,房間角落裡是一攤藏污納垢,髒到發亮的被褥,看著都覺得不舒服,大概從來沒有被人疊起來過。勉強有個算是窗戶的東西,窗框已經被銹住了,它都紋絲不動。從隔壁樓的博青哥店傳來的是《海軍進行曲》嘈雜的音樂聲(第30-31頁)。
在第四章「時機到來」中,他對脫衣舞孃們化妝間有精確的描繪:「沿牆壁安裝的化妝台上,貼著一張張長方形的小紙板,上面寫著「凱伊茜」、「松原美保」、「梅莉瀧川」、等舞女的名字。鏡子前的化妝桌上,粉紅、乳白、橙黃、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化妝用具擺得滿滿當當。舞女們在化妝間裡,有身上穿睡衣的,短褲配T恤的,還有穿和服單衣的。有的人在專心讀漫畫雜誌和周刊雜誌,有的人在睡午覺,還有的在一旁默默吃東西,總之,各人都是一副隨心所欲的樣子,那氣氛好像待在自己的家裡一樣。(第54頁)而我之所以摘錄這兩個場景描寫,在於我發現北野武所處時代的舞女化妝間,與永井荷風帶有自傳色彩的短篇小說〈勳章〉(1947)中主角到劇場後台探看的情景極為相似。
換句話說,這兩個不同時代的劇場後台(舞女化妝間)擁有著同時代性。在底層生活的舞女,為了能持續對抗窮困的日子,她們需要虔敬的宗教信仰做支撐。在第十章「寬容大度的舞女們」,北野武受到同劇場同事淺吹利加的邀請,來到他們三姐姊的住處:「讓我吃驚的是,她們六疊大的公寓房裡,放著一個大得幾乎放不下的佛龕。氣派的佛龕跟她們生活的空間極不相稱,看著有點滑稽。三姐妹是新興宗教的熱心信徒,在家裡,她們臉上那種作秀時才有的詼諧表情被拿掉了一般,滿臉正經地朝著巨大的佛龕叩拜。」(第136頁)
我進而相信,1980年代曾在東京平民區待過的台灣人,對於北野武這樣的描述與敘景,一點也不感陌生,甚至要連聲稱讚北野武來,他以如此生動細緻的筆觸,再現了淺草的時代底色。而我們作為沒能及時趕上劇場演出的觀眾,讀著其文字同樣能觸摸到溫暖與感動。就此意義來說,北野武用他的生活經歷(前傳),向我們傳達了他對那個時代的觀察記錄,並為像我那樣渴望知道時代面貌卻未能得解的人,劃下了絕美的句點。這時代的拼圖是他所完成的。所以,我才能在夜深人靜的時間裡,對他的青春狂野與放蕩寫點小小的解讀。(2025年5月17日)
標籤: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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