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井荷風的西瓜
我有一個切身的觀察,一個人喜歡什麼樣的水果,很大程度取決於他童年時期與田野經驗和家庭生活環境。以我為例,每當八掌溪畔及其附近沙埔地西瓜進入盛產期,我們都會莫名感到興奮,即使我家因不具備栽種西瓜的資格,但經過大片西瓜田看見圓熟的西瓜顯露出來,那種激揚的情緒比衝飛而上的半天鳥來得高昂。我認為這個強勢而決定性的土地親緣性,正是我熱愛西瓜的主要因素,說它是最終起源論也未嘗不可。年長我兩歲的友人黃醫師亦是鐵桿西瓜派之一。
據他轉述,1970年代他父親在竹南開設中型醫院生意鼎盛,在家裡吃飯的員工就有八九個,夏天一到,經常有廠商送來蓋上(買方)印章的大西瓜和龍蝦。這是黃醫師習以為常的光景,由於這個契機,他和我一樣,看到大小西瓜就滿心喜悅,毫不猶豫出手買下。前幾年開始,或許我們的胃腸不再青春了,一個人吃不了一個大西瓜,於是轉向了小玉西瓜。兩個星期前,我難得買到甜美多汁的小玉西瓜,放在菜板上對半切開,暢快地吃了四分之一,另外一半覆上保鮮膜送給黃醫師與之分享,這又見證我們西瓜同盟的堅貞友誼。
現在,我之所以重提大啖西瓜的近事與往事,是讀了永井荷風的隨筆〈西瓜〉一文,有感而發寫的。永井荷風是直話直說的人。他自稱文章開頭的俳句寫得極差:孤身一人,一個西瓜也嫌多。接著,他說明困擾的原因。某年夏天,隱居郊外的朋友用郵局包裹給他寄來了一顆大西瓜,他打量了許久,不知如何是好。他說,小時候家裡就禁止他吃西瓜和黃皮香瓜,這個禁令發生了效應,以致於他長大之後,不吃瓜果類的東西。若買來類似的瓜果,他不可生吃,而是把它們醃成醬菜食用。他回憶道,明治十二(1879)、十三年左右,東京曾經爆發了數次霍亂,蔓延情況嚴重,不少人死在街頭。
他說,自己不吃那些瓜果,並不是害怕得到傳染病,是因為他們家認為這類瓜果為下等食物而禁吃的。又比如,他們家不吃鯖魚、秋刀魚、沙丁魚等青皮的(廉價)魚類。最後,他把話題拉回到西瓜上。對他來說,朋友特意送來的大西瓜,他不想吃(全無興致)的話,應該送給家中女傭處理的,但碰巧女傭(因不勝寂寞逃出雇主家似的)不在家,這時他可轉送給鄰居,但他平時與鄰居沒有來往,這偌大的西瓜自然送不出去。
不過,他又強調不考慮對方的品味與嗜好就隨意強贈東西,其實是一種惡心眼的行為。讀到這裡,我有話要說。我想對反對西瓜憎惡西瓜的永井荷風給予良心的建議:作家整日在家讀書寫作固然是好事,有時可以試著離開沉悶的書桌,拿出對切的西瓜與鄰居分享或閒話家常,因為許多寫作題材與嶄新的靈感,就是在閒聊中迸現出來的呀。(2025年5月18日)
標籤: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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