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帶魚的滋味

今年農曆過年，我沒有返回嘉義鹿草，留在自家享受深居簡出的好時光。一次，到戶外走動的時候，恰巧遇見了水電師傅T，他是我們熟識的鄰居，對於我家的實質幫助很大，舉凡安裝白鐵水塔（必須從1樓拉吊到4樓頂上）、抽水馬達戛然故障、立刻調來新品更換、燈管電燈維修等等，全由他一手置辦。誇張地說，T如同我家的照世明燈，少了他的及時救援，我家就變得暗淡下來，我無法安坐電腦之前，舒心暢意地打字，更別提「挑燈夜讀」這種虛榮般的美學修辭了。相反，在這種時候，就算谷崎潤一郎《陰翳礼讃》的描述再精彩，我可不感興趣。

T是個沉默的男人，你不主動與他攀談，激發他的想像力和話題，他就悶不吭聲埋頭苦幹。工作結束以後，他立刻轉身走人。這是我與他的接觸中，對其觀察和經驗的印象。然而，實際的情況又是如何？他的木訥是否出自本性，抑或另有一番隱情？農曆初三，我在巷口遇見了他，彼此一番寒暄，他忽然對我說，他坐船到基隆外海夜釣白帶魚，手氣真好，一個晚上就釣了十幾斤，數量之多，他們家兩個星期都吃不完，問我吃不吃白帶魚？接著，他補上了一句，這次釣得的白帶魚多半瘦小無肉，他老婆大人吃得膩了，我想要的話多拿些無妨……。坦白說，我自小就喜歡吃魚，儘管在鄉下難得吃得高價的海魚，但是我對於魚類習性的好奇始終有增無減，自然不佯裝客氣，坦率地領受他的好意。

就這樣，我與T並肩地來到他家的樓下。明顯可以看出，他家門口前擺著若干修繕用的工具，未收拾的和立刻得用的都有。他蹲了下來，吩咐其妻子拿拿來剪刀和大尺寸的透明夾鍊袋。這些東西就緒之後，他把裝在黃色塑膠袋的裡的白帶魚倒了出來，一下子，那生猛如刀的魚身，宛如閃電一般映入了我的眼簾。接著，他扭開銜著橘色塑膠水管的水龍頭，一股清水傾流而出，持續沖向閃亮的白帶魚堆。他解釋道，白帶魚的牙齒很銳利，得先把它們剪下，否則一失手，就會被它們給咬傷。我立在一旁，看他一邊說著，一邊剪掉黃眼珠下的尖牙，動作麻利順暢，顯現出他是經驗老道的能手。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他已經把十幾條白帶魚處理完畢，依該魚身大小切段、洗淨，再套入夾鍊袋裡，最後還附上一個大提袋，將這些分裝的小包統整起來。我從他的手中接過沉甸甸的白帶魚，心裡充滿感激，這些來自基隆外海的白帶魚，足夠讓我吃上好一陣子。臨走前，我好奇地問他，你常去海釣嗎？他說：「平時並不常去，每個月一次左右吧。可我家大兒子卻抱怨，說我偷閒逍遙什麼的……。他也不想一下，他老子國中畢業，就從彰化老家來臺北當學徒了，辛苦打拚了幾十年，好不容易買了房子，把他們拉拔長大，讓他們不愁吃住，整日還能玩手機，還數落我四處玩樂。這小子從來不關心當老爸的，我呢，工作太過操勞了，整個身子都快散架了，難道我連稍為放鬆一下都不行嗎？」

聽完他的牢騷，我只能安慰幾句，或許托爾斯泰說得有理，否則他不會在《安娜·卡列尼娜》開場白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聽完T的牢騷，我只能安慰幾句，勸他看開一些，身為一家之主，不必受兒子的鳥氣，想出海釣魚的時候，就豪情出門，家中大小事情，待釣訊結束再說。這不能說是男人真命苦，但是我相信，成群的白帶魚必定知情，以現身之姿，回報和支持冒險垂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