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6日 星期六


金與鐵的作家----宮本百合子

在此,容我用詩意的描述,有時候我很想念某些書籍的面貌,不需多久時期,它們就會以特別的方式呈現出來,讓我看見它們的正身。基於我個人經驗,我並不認為這是一廂情願,只是從我的角度看待它們。我甚至認為,這種密契般的經驗,並非源自美麗的誤解,它們早就收到我發出的電波了。因此,它們必定也會釋出智性的電波作為抒情的回報。它們真切地記得我的存在,記得我在尋找它們,正因為這樣,我更願意把這種書緣的生滅,解釋成簡單和美好。

我記得文友三國大介返回日本之前,我們暢談了一個下午,聊談的題目自然與日本文學和出版相關,我告訴他,不久前,我讀過宮本顯治的作品,但篇數不多,尚未得出其作品的全貌。但不知怎的,話題就這麼順流而下,直接引向了宮本百合子。於是,我們談起這位在文學成就上優於丈夫宮本顯治的女作家。就我閱讀《日本近現代文學史》印象所及,宮本百合子的小說及其隨筆評論,帶有無產階級的鮮明色彩,是那種置身在高壓政治體制下,仍然持續為日本的底層大眾出聲,敢於放言的正直之人。諷刺的是,現今的閱讀公眾(包括日本年輕讀者),似乎不認識宮本百合子這位小說家,更遑論其具有日本共產黨作家的身分了。姑且不論其文學觀和政治意識型態,我閱讀任何小說家的作品,最關注的是其小說中的思想性和藝術性的表現。在我看來,少了這些必要的特質,作為讀者的我們就可進行社會學式的自我祛魅儀式,從迷信所謂「名作」的叢林中脫困出來。

此外,還必須指出,在世界文學的發展進程中,似乎有個共同的現象,亦即每個國家的作家都是置身在特定的時代環境下進行創作活動的。他們在貧困的時代裡,尤其熱衷於以文學為名,讓全世界的無產者們得到解放,從這個意義層面而言,只要時代有此需求,它們輕聲呼喚幾句,輕易地就能把理想的文藝青年激盪得熱血沸騰起來。他們秉持這樣的文學信念,相信文學可以拯救弱勢和群眾,可以把世界整個翻轉過來,並給人性帶來溫暖和輝煌。在日本國內,在日治時期的臺灣,許多作家於年輕時期都參與過這樣的文學革命,他們在這股愛國與抵抗的浪潮中,確認了自己的文學價值,以及奠定了自己的文學基調。以檯面人物為例,推理小說大師松本清張、以寫實批判主義小說(日本主流文壇則視為扒糞小說)見長的山崎豐子,以及1995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都在這批狂飆突進的名單中。但反過來說,如果這種主張過度激進和暴烈(如中國共產黨標榜的工農兵文學),試圖以僵化的政治意識型態凌駕文學的溫厚本質,它們很快就會失去讀者,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1990年春天,我結束在東京的苦讀生活,就此開始整理行李,做歸國的準備。我租住在老舊木造公寓一樓,房間很小只有2.5坪,沒有衛浴設備,三個房客共用一個廁所,想洗澡的時候,就得到附近的共同澡堂,支付280日圓,方能徹底地淨身。以「家徒四壁」來形容我的處境最恰當不過了,何況我本來身無多物,除了鍾情的幾箱舊書之外,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至於部分可用的家具,我全送給了同學,包括一張電暖桌(上萬日圓),因為他們與我同樣拮据。我有個怪誕想法,與其把家具廉價賣給同學,不如全部送出來個爽快。對我而言,這無疑是一種自我羞辱,一種自我降格的貶損,我豈能忍受這種內在譴責?因此,就更別提那些平庸的鍋碗瓢盆了,何不送給需物急迫的人呢?那時候,我打包了幾箱舊書,用小型拖車運到住處附近的郵局,以較廉價的船運方式寄到二哥位於臺北的租屋處,反正又不趕時間。上述這些瑣事並不重要,我想說的是12卷本《宮本百合子選集》(新日本出版社、1976-1978),就在這批隨船返臺的海運郵包當中。


只不過,這套書的命運並不順遂,它們抵達二哥於臺北市承德路的租屋處,不到一年因租約期滿,必須輾轉到石牌的義理街,其後又因生活的波浪遷徙到苦寒之地八里,安置於二哥的倉庫裡。從那以後,它們經歷多次風雨的侵襲,12卷本《宮本百合子選集》終至面目全非,成了一堆高尚的破爛,我實在是愧對它們。我現在之所以敘述這段往事,起因於無意間翻出了兩卷《宮本百合子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11月)中譯本。這套破舊的中譯本,我只買到了第二卷和第三卷,多年來我到中國的孔夫子舊書網搜尋,就是不見第一卷的蹤影。或許正如我手頭這兩本小說譯本一樣,是由中國的城鄉圖書館淘汰的,幸運地經由明目書社購得,才抵達我的書庫裡。以現今中國的閱讀品味,除了孤癖為樂的研究者之外,這種主題嚴肅給人增添心理壓力的寫實主義小說,必定要被冷落在外的,只有與之情感相連的人,才可能對它們青眼有加。而我就是那個補夢的人,說來奇怪,就在我自言自語的時候,我彷彿聽見了感性的分身說:「親愛的老大,我知道你的書庫很擁擠,但為了召喚你的青春回憶,我看你還是別做無謂的抵抗(無駄な抵抗をやめてください),老實地騰出位置來,迎接它們回來吧!」對於分身這個建言,我不表示贊同,也不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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