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8日 星期五


友善書業----「雅博客」舊書店

兩年前,我經常聽詩人何郡說,他從土城的公司來臺北市辦事情的時候,回程之前,他總會到臺灣大學周邊的舊書店探訪,有時好運上門,他買到許多良書。近十年來,我因閱讀方向的改變,主要心力投注在日文書籍方面,偶爾也到那裡逛逛,不過購書的數量,不比從前那樣瘋狂了。昨日,我到山外圖書社取書,巧遇了何郡。下午445分,我看見他正立在入門右側的書櫃前,翻閱書籍,我近前一看,他手中捧著一部《俄羅斯詩歌選集》,那是由阿赫瑪托娃編選的詩選。這大部的詩歌選集,無論裝幀或印刷排版都很高雅,讓人看了怦然心動。在我的寫詩歷程中,俄羅斯詩歌抒情性和具象明晰性,對我產生深遠的影響,因此在我的書庫裡,自然有阿赫瑪托娃的詩集作品(當然是中譯本,不是俄文原版),更多的是俄羅斯文學作家方面的著述,只是它們目前都被我冷落了,沒能好好介紹它們的重要性。其實,不需我的推薦,僅止是出於同為詩人的品味,我心想,何郡最後一定會買下這部詩選的。果不其然,我取書付款之後,他拿著這部詩選到櫃檯結賬了。與此同時,我發現其輕易入手的購書身影,某種程度亦是對我們的召喚,一種只屬於恐懼者溫故知新的召喚。

在此,我必須做點背景說明,方便現代讀者認識何謂怪誕的讀書情境,以及相關的歷史場景,否則被誤解成偽善的討拍文,我們可就真的是無地自容了。在解嚴時期前夕,像我們這樣的愛詩者,有時透過特殊管道,借來了心儀的簡體版詩集,為了盡速複印它們,成為我們手中的寶典,我們就得冒著危險,以化名進出影印店,至今想來仍然餘悸猶存。幸好,這些恐怖的經歷,如今隨著臺灣從中國國民黨的威權統治的終結,經由自由民主化的普遍深化,這些曾經使愛書人步步驚心的閱讀時刻,的確恢復正常了,像日常的呼吸一樣,恢復成理所當然的運轉了。他們不再為祕密讀者的身分,而把自己搞得神經兮兮杯弓蛇影,甚至連在睡夢中搬運禁書的行為都感到極度不安全。如今,現代出版業極為發達,已然發展成書海無邊的世界了。奇妙的是,這股盛情的潮流,卻讓現代的讀者望而卻步。我有時不得不開啟懷疑主義的稟賦而擅自猜測,以前那些熱情無比的閱讀者,用縮衣節食的所得豪情購書的人,莫非在一夜之間全被乍然升起的海風給吹走了?

然而,話說回來,這終究只是我個人感想,一個中年大叔的牢騷語錄。我們決定把這些感嘆留下來,暫時留在山外圖書社的地下室裡,期待有緣的愛書人,接續這個永恆的話題,往足以讓何郡流連忘返的舊書店走去。事實上,那家舊書店「雅博客」,距離明目書社不遠,就那麼幾步路,拐過幽靜的巷弄就到了。據我印象所及,我曾經去過那裡一次。此行,我還有個特殊任務,為詩人何郡鑑定該店販售的馬克思《資本論》三卷本,是否為《馬恩全集》中的分冊?我們走進「雅博客」,旋即立在左側的簡體書櫃前,開始瀏覽書目。我很快就看見了這套深灰色的書背,早期熱衷左傾的愛書人的禁書寶典《資本論》。可能是因為我已經讀過這套書,亦是我書庫中的貴客,心情已不像年輕時那樣澎湃激揚了。我取出《資本論》翻到版權頁,向他仔細解釋(從紙張、印刷、版次等),這套書籍就是我們當年夢寐以求的複印本,三卷本只售500元,委實平價合理,值得豪情買下的。只是據他說,這套書籍已上架多時,卻仍未售出,由此可見馬克思的經典之作,已經被馬奎斯的長篇小說《百年的孤寂》推到門外(注:明目書社刊行的同仁刊物《門外》)了。此外,我發現有四大冊的馬恩選集,看內容和印刷來看,雖然沒有標示卷數,我以手中所有的《馬恩全集》為參考,這些選集應當是以馬恩全集為底本的複製書。不過,我認為這些因素並不重要,凡是值得精讀的經典,哪怕印刷粗糙的複印本,作為閱讀者都要當仁不讓,快速掏錢付款才是。

由於我已經擁有上述這些書籍,因而略下沒買,自告奮勇站在馬克思的立場,情感熾烈地向何郡推銷,在他展開詩筆之外,熟讀經典論述有助於撰寫文學評論,我即是長期的受惠者之一。在「雅博客」裡,我沒有把馬克思的思想著述迎回書庫,還是有驚奇的收穫。我在書堆裡找到了寶物----(英國)傑弗里.巴勒克拉夫的歷史論述:《當代史學主要趨勢》和《當代史導論》二書。按照出版年份來看,《當代史學主要趨勢》初版於19872月,那是我正在東京與日本語文苦鬥,自然無緣見到這個中譯本;《當代史導論》則於199610月出版,那時我已經返回臺北為生活打拚了,卻錯過了這個中譯本。如今,在何郡和書緣的指引下,我發現了這兩部絕版書,這應當值得重視的,我把它視為是一場現代書緣的最大慶典。進一步地說,在這種機緣之下,我若再考慮書籍價格的話,顯然就有失敬重之情了。更令人我驚訝的是,這兩冊絕版的史學專書,合計才110元,以何郡的會員卡優先,竟然只收85元,比一杯咖啡因極高,喝完令人心悸的○○咖啡來得便宜!試想,我們早年蒐讀為快的那些禁書,現今除了愛書狂之外,已落到乏人問津的境地了。

然而,不管是否因為讀者人口消退,從好書廣為流傳的意義來說,「雅博客」舊書店並沒有挾持絕版的禁書自重,藉機高價售出,在我看來,這書店足以登上友善書業的榮榜。至少對我而言,我在這書店找到個人購書史的起點,因其他似曾相似的簡體版禁書,使我有機會提筆回憶與它們相交的過往。這證明我的做法是積極向善的,前些時候,我整理出五個大箱的、暫不研讀的簡體版書籍,贈給了值得幫助的大樓管理員,藉由他的摩托載把它們載送到舊書店,讓它們找到勇敢的閱讀者,開始嶄新的閱讀旅程。而且,我相信只要這世界還存在著希望,閱讀就不會斷絕,書籍的火種就能得到傳承,不致於像命運多舛的書籍,動不動就因滯銷而被送送紙漿廠裡的奧斯維辛。在此,我必須指出,這段與舊書的重逢,始於詩人何郡的帶領,其中洋溢著詩歌的抒情性,我在日漸平庸的生活中,很難找到這種感覺了,但是它確確實實,讓我有一種真切如見故舊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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