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4日 星期一


蒼老的棉被


坦白說,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至於我是什麼時候去探望老朋友亞歷山大的,幾乎毫無印象了。儘管如此,我仍然甘心樂意從記憶中努力搜尋,一定要把它找出來,否則我會受到一種負疚似的譴責。這種感覺說來奇妙,彼此之間,必須有感情默契做為連結,其情境的最深意味,如同母親為了糾正我的錯誤行為,無奈拿起柔韌的藤條,卻又必須酌量輕重,再打在我的背上,以淡紅的棱痕來提醒我。所以,經過這樣的反覆探尋,我不但連接上了那段記憶,並想起了他向我吐露的生活事件,一件在別人眼中看似微不足道的、但卻攸關著男人尊嚴存廢的家庭風波。這是輕中之重,重中之重的問題。
我們見面的那年冬天冷得出奇,原本體型壯碩的亞歷山大,因於年輕時期的劫難,坐了五年的政治牢獄,遭到嚴厲的拷打,整個肺部已毀了大半,留下餘生的後遺症。出獄之後,在他尚未恢復正常生活之前,遇冷則喘的容易感冒的毛病,就這樣如影隨形並支配他的人生。出於他畏寒的生理反應,往往給人一種錯覺,看上去比實際的體重要輕得多,一副抱病多年的模樣。
「老弟,最近我實在苦命呀!幾乎每天都在失眠,我半夜兩三點就醒來了。可醒來之後,我不知道幹什麼才好,在自家客廳裡,閑晃踱步,一直等到天亮。」他說。
我追問其中的原因,想知道他失眠的根源。他說:「這只是結果,還有前因呢。」
「失眠還有前因嗎?」
「有的。說來你不相信,但這事情確實發生在我的身上。」
亞歷山大用苦楚的嗓音說,在他十歲那年,原本待他體貼的妻子,突然性格大變,由溫柔的女性變成了鐵面無私的悍婦。起初,他對此不敢置信,因為在未發生這些芝麻小事之前,得知其政治犯經歷的妻子,簡直把他奉為英雄,當偉大人物看待。他發表任何高見,妻子都是深表贊同的,從不說逆反言詞。然而,在他聞聲救苦的好心腸,遭到朋友的濫用,導致貸出的數千萬元一去不返之後,他在妻子心目中的英雄地位,便這樣輕易轟然瓦解了。借用詩人的話語,那時的亞歷山大的下場,與松本清張《砂之器》推理小說所揭示的旨趣相契合:弱勢者和匿名者在壓迫和欺凌的社會裡,其處境如同一只以海砂捏成的器皿,禁不起海風的侵襲。最後的命運就是毫無聲息的湮滅,從這個強大的共同體裡消失出去。當然,他是個正直之人,他在說明這些事故的前因,並不刻意避諱造成其地位失墜的最大因素。他的妻子在中年之際,不幸患了癌症。他認為正是這個致命性的打擊,這個不可饒恕的病魔在作怪,扭曲他妻子的心智,並撕裂了他們夫妻原本的好感情。
這個來自生活中的巨變,首先反映在他入睡前的儀式遭到妻子的糾正開始的。他的妻子嚴格規定,他們必須同時就寢,不准他使用單人棉被,必須合蓋雙人棉被保持共同的溫度,此外,他半夜起床上廁所,或自行早起到公園散步,她就不予管束。我用老偵探的角度探問他:「你入睡前有特別的儀式嗎?」只見他泛現無奈的笑容,「與其說是儀式,不如說是生活習慣。你是知道的,我們鄉下男人又當過兵,一爬進被窩裡,不管兩隻腳有力無力,總要本能地往上騰踢,讓沉重的棉被浮漲一下,這多麼令人爽快呀。」經他這樣提醒,我忽然想起了孩童時期好像也幹過這種事,的確頗為好玩有趣。不過,這種時候通常是棉被絆成一團,才需要施展腳下功夫,遇到另外的情形就行不通了。例如,在早期成長於南部農村的小孩都知道,亦即我們稱為「尿床經驗」的同時代人。他們都知道,在家裡若有長年奉獻青春的七斤重的棉被,經歷歲月的淘洗以及小孩反覆尿床的累積之後,它們就會由原本的七斤增加到十斤,最後形成一塊特殊意義的蒲團,加諸微濕的臭味的緊身壓制,任憑你的腳力強勁,恐怕絕無用武之地。我想,他們必然要相信我的說辭,感佩於我把這不可告人的經歷形容得如此精準確切。
於是,我追問道,「你妻子為什麼要制止呢?」亞歷山大說,「他妻子當下向他數落,「用腳蹬開用來貼身的棉被,是一件多麼沒教養的行為,必須糾及時改正。入床睡覺前,我們同樣要講究禮貌,行為不可粗魯,一切要按部就班。首先,你要先從掀開棉被的一角開始,接著順勢地次第翻開,待正身躺在床上之後,再緩緩地披覆棉被,這才算真正完成。」我說,「這短促的訓示,與你失眠有何干係呢?你大可翻身補個好覺,豈不功行圓滿嗎?」亞歷山大否定我的說法。他說,「這你就不懂了。你不會知道也很難體會,我和妻子雖然沒有革命情感,但是我畢竟當過他的英雄,我享受過這樣的光環,她溫柔待我的時候,我簡直成了仙人,每日都感到飄飄然。但是事與願違,她竟然在閨房之中,像戒嚴時期的軍訓教官一樣,訓斥我以後不可造次,這已嚴重損毀我的自尊心僅止是想到這個,就生悶氣睡不著,從那以後,我開始出現自覺狀態的失眠……」
直到這時,我才弄懂了亞歷山大的苦衷根源,他為何陷入失眠地獄的前因後果。但我心想,明白老友的困境,我也使不上力。我不是心理醫師,不知用什麼方法開導他,似乎只能安靜地聆聽,聽著他大發牢騷,傾吐一個蒼老男人的苦水。這時候,我驀然想起了在小說中與「棉被」相關的命題。田山花袋的著名小說《棉被》,主要描寫不合社會體制的師生戀情,有婦之夫與學生之間的畸變戀情。在小說的結局裡,這段不可能受到祝福的愛情,最後以男主角捧著尚留存學生情人的體香的棉被聞嗅懷念劃下了休止符。這部發表於1907(明治40)年的自然主義的新小說,在當時博得追求新思潮的讀者的喝采,但若與亞歷山大的棉被事件相比,顯然是微不足道的,無論從生命的衝擊性,從男女情愛的糾葛而言,我小說中的主角亞歷山大,都比田山花袋的筆下人物來得生機勃然----蒼老的棉被和懦弱的棉被的強烈對比。今日,很少外出的亞歷山大,顯然不知道我在撰寫這篇隨筆,以回憶和描述他的苦悶歲月。我自知能力有限,在未能得空探望他之前,我先以此不受管教的言詞,用近乎異端的文字來回憶我們曾經共有的對話。




標籤:

0 個意見:

張貼留言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 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