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1日 星期四

筆桿下的戰場:高見順(上)


在日本現代文學中,高見順是個很重要的作家。他之所以受到文學史家的重視,並非僅因於創作大量作品,還在於從他的作品中,俯拾皆是歷史的真實片斷。換句話說,他的記述遠比官方歷史反映出時代的面貌,有些時候,甚至補充歷史隱而不提的聲音。當然,這裡面包括作家和普羅大眾的精神印痕。尤其,生活在戰時體制下,他們所紀錄的心靈細節,恰巧為好奇的歷史迷提供依循的線索。就此來看,相比於《高見順日記》(全9卷)日記體記述,乍看下,如文學史專書的《昭和文學盛衰史》上/下(文藝春秋新社,1958),不論是措辭筆觸,或者敘述風格,都較為接近廣義的文學隨筆的性質,因此,我們不必擔負閱讀過程中的微妙壓力。

高見順的文筆簡潔流暢,不做過多的枝節描述,藉機炫耀時髦的文學理論,而是扼要地進入題旨,忠實克制地回述自己的經歷。在其書第十二章「被徵召的作家」一文中,他提到194111月中旬,自己突然收到了一紙白色「徵召令」,感到驚愕不已。因為,那時候同儕們多半收到紅色「兵役單」,送交他手上的卻是白色的紙令。進言之,這兩種不同顏色的紙令,意味著兩種迥異的命運。儘管這「國民徵召令」在立法的過程中,有嚴重的反民主行為(當時,議會正在審議《國家總動員法》第四條「政府於戰時若需國家總動員,以敕令得以徵召我帝國臣民,完成總動員之任務」,一名氣焰跋扈的陸軍省中校,為了快速通過法案,喝斥質詢的議員停止發言),帶著惡法色彩的法令,但畢竟基於敕令451號,並於193977日頒布實施。

所以,高見順半開玩笑半認真似地告訴家人,「他們該不會要把我送進煤礦區幹活吧」。他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做不來粗重活,硬要他當礦工的話,絕對弄得灰頭土臉。他又想,像他這種只會寫小說「不事生產」的人,軍方會把他部署到什麼單位呢?就他記憶所及,隨著戰爭局勢升高,亟需擴大軍需產業,開始出現「人工飢荒」的詞語,也就是,面臨「嚴重缺工」的意思。按此時點來看,這紙徵召令的目的,顯然是用來精實勞動力的。想到這裡,高見順大感不妙,擔憂此後他沒機會寫小說了,在《朝日婦女》上連載小說,必須就此中輟,空缺將由其他作家補上,便打了電話給朝日新聞社,說明目前的情況。據接聽這電話的記者說,報社知道這件事後,為之手足無措。作家為報社撰寫連載小說期間,此時卻收到「白色徵召令」,報社有再大的本事,畢竟也猝不及防。他原先認為,政府當局原本就不喜歡像他這樣的作家,與其禁止他不得發表文章,不如祭出白色徵召令,將他送到部隊來得有用。不過,他知道情況不是這樣,因為它徵召的範圍很大,並非針對性的限制。然而,可以確認一件事情,也許你可以知道誰收到了這種「白單」,卻無法知道徵召的目的,得知任何具體事實。


翌日早晨,高見順準備到「白色徵召令」指定地點「本鄉區公所」報到,在大森車站搭乘電車的時候,卻與同住在大森的小說家尾崎士郎不期而遇。尾崎說,他也收到了「白單」,正要去那裡報到。對此,高見順同樣深感吃驚。只是,他有著自己的矛盾,因為在文學立場上,他與前輩作家尾崎士郎(曾為日本文學報國會成員)的立場相左,現在他卻收到「白色徵召令」了。確切地說,1941年,高見順自爪哇島返回日本後,發表了「文學無力說」,尾崎士郎強烈駁斥他的觀點,這使他們之間原本的對立更形激烈了。對高見順而言,尾崎士郎為國家立場辯護的論點,成為當時主流的言論氛圍,但他不許自己默不作聲,至少希望尾崎士郎這位前輩不可誤解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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