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7日 星期日

致愛妻書簡


正如前述,中野重治因案坐牢,在獄中寫給妻子原泉子的書簡,充分透露出他的人格特質。而為了安全傳送這些文字,不致於遭到獄方塗黑的處置,他在措詞方面必須冷靜克制,盡可能將澎湃的情感收納在理性的位置上,繼續保有這情誼的溫度。在其第86信(1933130日)中,他列舉了六項要點,這樣囑託同為革命伙伴的妻子。在第二項,中野重治告訴妻子,「……我知道,你領得的稿費,對於家計幫助有限,但是這三十五錢(彼時,時事通訊社為了援助原泉子的經濟困境,特別向她約寫文稿。這件事情,參見原泉子的「樂屋日記」),比國家預算強得多了。政府一旦歲入不足,就要增稅發行國債。關於你發表的文稿,在我看來,不像你所想的「寫得那麼糟糕」,或許這是首次由劇場女演員,在該報藝文專欄寫稿的緣故吧。……不過,我認為身為左翼劇場的演員,必須有清醒的自覺,應當積極觀察民眾的勞動生活,考察和吸取同行的藝術表現,就是一種自我學習。……你已經寫出了文稿,以後更要努力學習----再三學習。我等候你的來信,談談你的寫作心得。但這樣一來,我擔心你信上寫得過於詳細可能送不到我的手上。」中野重治的意思是,以獄方審查的立場,家屬寄給受刑人的書簡,不得翔實俱載,否則那些文字就要抹消。

在該書簡第三項,中野重治的文字內容指向受惠於朋友襄助的感動,「……我記得之前向你提及,1月初,有個叫米田曠寄了頻果給我,現在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呢。真糟糕,我似乎認識這個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最近,壺井榮(女作家,二戰後著有著名反戰小說《二十四隻眼睛》等)女士給了我一大盒奶油。25日那天,她特地為我做了便當。可惜,他送達的時候,我已經吃完晚餐,隔日早晨,我只吃了盒內的菜餚。」從其記述中,某種程度已見證他們文友間的革命情誼,不僅給予精神支援,還提供足以溫暖人性的有限的物資。在書簡的第四項,又進入書籍的領域了。很顯然,他非常稔熟書籍行情,他告訴妻子,「宮本版的雙解辭典,小辭典定價四圓,但或許可以二圓五十錢購得。然而,不可為打折扣給店家添麻煩。我需要的雙解辭典,並非德日-日德的合集,而是那種用日語和德語互譯,又可用德文解釋德文的辭典。對德語學習者而言,這部雙語辭典非常重要,務必想辦法幫我購得。也許,數人合買易於購得。」在此,可以看出中野重治的好學,他出身東京帝國大學德文系,儘管身在牢獄之中,仍然不忘對德語的熱情。

而在第五項中,中野重治的筆觸轉向對文學革命伙伴家屬的關注。他對妻子探問,小林多喜二的母親和弟弟是否安好?他們是否安然返回小樽老家了?若是請代他向他們問候一聲。確切地說,出於中野重治對當時政治恐怖氣氛的機敏,很早即察覺到危險如影隨形。果不其然,如他料想的那樣,屬於日共戰旗派的作家小林多喜二,在他寫這書簡的一個多月後的220日,小林多喜二就被築地警局的思想警察抄走,他們認為小林涉嫌勾串日產黨員將其留置警局嚴厲訊問,導致小林刑求致死。從這個角度來看,或許中野重治早預知到這個悲劇的來臨,所以,在此信中特別提及。

接下來,即中野重治請託妻子寄來書籍的要求,由此顯現出他的文學品位,以及對出版訊息的熟稔。例如,他已購書由改造社出版的大型日本作家全集,後來又出版類似的文學選集,他希望妻子從這套選集中找來《山本有三集》。此外,他還需要國木田獨步全集,並附加說明:博文館出版過《國木田獨步》單冊全集,三十二開本,版型略小,頁數頗厚。到古舊書店,很容易購得。去年年初,他在東中野的郵局附近的古舊書店,那時只以六十錢購得,實在便宜。不過,現今東中野位於市區內,此書價格可能賣得更貴。有趣的是,他對於其他作家的全集,未必都深表歡迎的。例如,他想要閱讀《森鷗外全集》,但他向妻子透露,他不想閱讀森鷗外的翻譯作品,之前他讀過森鷗外的小說,覺得並非都屬傑出作品,他寧願閱讀其早期的論述,闡述畫作和文學的文章,其後期的歷史傳記方面也行,但必須提及涉江抽齋、伊澤蘭軒、北條霞亭等畫家。但是他進一步提醒妻子說,他認為大鹽平八郎沒有才氣不可將其書籍寄來。

中野重治在書簡中表示,他想閱讀《幸田露伴全集》,以前由岩波書店出版過。但他只想閱讀,其紀行文和日記小說;以前,新潮社出版過十二卷本的島崎藤村全集。他很想重讀島崎藤村早期的短篇小說、長篇小說《春》,包括紀行文和隨筆集等等,至於《新生》、《黎明前 上》、《破戒》、《家》等長篇小說尚可,不喜歡其後期的短篇小說。此外,他知道目前已有島村抱月的全集,但是他對其評論性的文章較有興趣。在這些書單中,他特別提及《岩野泡鳴全集》,以及《日本地理風俗大系》中,似乎有日本新風土記的描寫。除了日本的文學作品之外,在外國作家方面,他提及想讀托爾斯泰的《復活》、《安娜.卡列尼娜》、「少年」「童年」等作品,亦即托爾斯泰中短篇小說集,「藝術論」值得一讀;摩爾根的《古代社會》,任何版本都行,但以單行本為佳;在德語文學方面,他需要《海涅全集》第三卷、第十九卷、第二十卷(書簡集),以及大字版德語《新.舊約聖經》等等。由此,我們似乎可看出被視為轉向作家的中野重治,在閱讀層面所展現的讀書品位,未必都傾向政治意識形態,文學性的書籍依然是其傾慕的對象。最後,他向妻子叮囑,外出旅行,務必閱讀當地新聞,這樣就可知道東京以外的事情。若遇到不懂的地方,可請教當地人解疑。


讀到這裡,我們似乎發現這樣的事實,那些關押在獄中的知識人,即使在這局限的空間裡,他們仍具有通天的本領,因為他們把這塊囚地改造成獨有的天地,一種屬於他們所有的閱讀世界。他們的身體空間受到限制,精神視野卻指向無垠的寬闊,直到今天,這種本領仍然令人佩服的。因為對無法靜處的人,無法安頓自身的人而言,在這樣的狀況下,不能進行愉快閱讀,很可能就會產生質變,演變成另類的精神酷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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