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朋友之間

 

依我個人的閱讀偏好，思想家或作家之間的通信集，比他們主張的與其後被信徒狂熱追捧的理論學說，更讓我感到興趣。對任何理論家來說，只要他們能建構出一套理論並自圓其說，像用乙炔焊住木桶外側的鐵箍那樣，不使鐵箍往下滑落，就不愁崇拜明星品牌的信徒不買單。但我必須承認，編造出這類高深莫測的理論的「思想家．革命家」，其能耐仍然不可小看，否則他們哪能將躺平多年的信徒，輕易地重又喚醒使之站起來？

 

與之相比，閱讀他們之間的書信往來，更能近距離看清思想家的底色，他們的真實處境與想法。它不同於經過武裝的和巧飾的大理論，而是直率地反映他們的愛與憎，儘管書信內容未必全為真實，在我看來，這種旨在抒發私人情感的文字，大抵不需虛構和摻水，而且也毫無必要，如同日本作家以個人體驗為基礎的私小說。換句話說，與其自甘成為理想家的忠誠信徒，不如另闢蹊徑，運用「通信集」這個取徑，給自己真正看清原神與本尊的機會。不僅如此，他們之間的友誼關係，同樣可以用來照鑑我們對於朋友的定義。

 

進一步說，我抒發上述的引言，是被《朋友之間：漢娜．阿倫特．瑪麗．麥卡鍚書信集》一書所觸動的。瑪麗．麥卡鍚和漢娜．阿倫特是思想上的戰友，她們有著堅定的友誼，才有這段真誠的建議。瑪麗．麥卡鍚在致漢娜．阿倫特的信中，寫道：

 

「最親愛的漢娜：收到你的長信我真高興。不過，我們先來說說你關於「思維」的講座。我覺得完全適合出版，但你的講座中有很多刪節。刪節有兩種類型：一種是你刪去了的起限定作用的句子或段落，另一種是你刪去了的用於闡釋的句子或段落。如果是我，我會恢復你刪除的第二種情況的內容，否則我會覺得行文節奏過快，文字太簡略，這和你要「通俗化」的想法不相符。由於這些刪節，有些時候讀者可能會無法跟上作者的思路。

 

關於你的用詞我有不同的意見。thoughtlessness（沒有思想）這個詞並不是你在英語中想要表達的意思，英語中已經沒有這個意思了，你想要表達的意思是在牛津英語詞典中現在標著「現在罕用」的說明。我覺得，哪怕讀者能明白你的意圖，在文章中用某個詞已經不常用的意思作為關鍵詞是不對的，更不要說在某些情況下讀者並不能理解你的意圖，他們會把這個詞理解成缺乏頭腦（headlessness）、疏忽（neglect）、健忘（forgetfulness）等等。我的建議是在不同語境下使用不同的表達方式，而不僅僅是找一個替代詞-----另一個抽象的名詞。比如 在第第2頁，你自己就用了一個同義詞inability to think stupidity（缺乏思考能力的能力），在我看來這樣更好。

 

然而，也有可能是我這個讀者沒理解。經過思考之後，我發現你說的thoughtlessness（沒有思想）和stupidity（愚蠢）這兩個詞之間的差異並不那麼明顯。我會認為艾希曼愚不可及，對我來說，愚蠢並不等於智商低。一個鄉下的白痴也許遠不如艾希曼愚蠢，所以過去人們才會把「簡單」等同於心地善良。白痴當然也可能會思考，他也許想得很多，也許比大多數人想得還要多，因為他缺的是其他思維能力，他也會把事物聯繫起來，但這和形成有邏輯的思想鏈是不同的，但我還是很難把白痴這種簡單的聯想和正常的邏輯思維區分開來。 在這個語境之中，我覺得你關於思維（thinking）和認知（knowing）的區分很有啟發，如果回到康德的說法，這個問題的思考會更加深刻。」（1971年9月23日 紐約）

 

在見證何謂的友誼，我們可以在《本雅明書信集》（本雅明致格哈德．肖勒姆）書簡中，看到本雅明遇到了經濟困境，如何面對生活拮据的態度。我認為這才是思想家的思想與現實生活搏鬥的寫照。

 

第208封 致格哈德．肖勒姆（1931年12月20日）

 

「聖誕節要快到了，或者無論我們按照猶太歷如何稱呼這一時間，並且以我的最佳意圖相反，我們的通信中斷了很長時間。事實上，搬進我自己的公寓讓我面臨著一些經濟方面的困難的任務。好吧，讓我們談談書房，它的裝飾也沒有完全完成，但它是令人愉快而宜居的。我所有的書籍現在都在這裡，甚至在這些時候，他們的數量也隨著時間的推移從1200本-----儘管我遠遠不是把它們都保留了-----增加到了2000本。這個書房確實有一些特色之特殊之處：首先，它沒有書桌，多年來由於一系列的情況-----不僅因為我習慣了經常在咖啡館寫作，而且還因為一些與我在舊書桌上書寫的記憶有關的概念-----我現在只在躺著的時候寫作。」

 

第209封 致格哈德．肖勒姆（伊比沙島1932年4月22日）：

「親愛的格哈德：毫無疑問，這個信封會激起你的驚訝，特別是如果你能辨認出郵戳。……我餘下的夏天將如何度過，很可能基本上取決於經濟因素。無論如何，這是我擺脫柏林的報酬和談判屈辱的唯一機會，歸根究底，這是一種難以想像的壓力。由於害怕減少我疲乏的資源，更不用說官僚主義的麻煩，這次旅行甚至不能延後一天。你會明白，如果我告訴你，我獨自一人住在一所房子裡，包括三餐非常鄉土風味的飯菜和各種當地葡萄酒-----但總的來說，它們很美味，並且所有這些東西每天只要支付1.80馬克。從這一點可以明顯看出，這個島嶼真的是遠離國際貿易，甚至遠離文明，所以人們不得不放棄任何一種舒適的現代化設備。人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一點，不僅僅是因為經濟上的獨立帶來的內心的平靜，而且是因為這片風景帶來的心情；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原始狀態的風景。」

 

總的說來，讀了這兩篇朋友的書信往來，我對於何謂朋友的釋義，有了新的感悟，不管是雪中送炭或是及時的錦上添花，它們都是最真實的人性表現。（2025年4月1日）

 

 

延伸閱讀：

1.《朋友之間：漢娜．阿倫特．瑪麗．麥卡鍚書信集》（中信出版集團，2016-11）

2.蓋伊．奧爾托拉諾《兩種文化之爭：戰後英國的科學、文學與文化政治》（南京大學出版社，2024-1）

3.W．阿多諾 編注《本雅明書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8）

4.漢娜．阿倫特《無扶手的思考：理解集1953-1975》（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