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2日 星期四

 不逢迎拍馬的人-----坂口安吾與尾崎士郎 

 

在日本作家中,坂口安吾是個果敢直言的異端,他於戰後不假辭色向軍國時期的橫行跋扈開砲,對於各種社會亂象嚴厲批判,為戰後文學留下了歷史證詞,並給後來的研究者提供重要參考。不可否認,他對二戰時期迎合軍國主義從軍的作家多所批評,與此同時,他亦不忘提及不逢迎不折腰的作家。他寫過一篇題為〈不逢迎拍馬的人〉(1948412日)隨筆文章,談論他看待作家尾崎士郎的文學思想。

 


這篇文章這樣寫道,我摘譯如下:

自中日戰爭(九一八事變)爆發以來,政府對言論管控逐漸加大力度,許多作家開始創作迎合時局的作品,而作家尾崎士郎卻站到不逢迎時勢的隊列裡。不過,太平洋戰爭後,他卻被視為軍國主義文學的領軍人物,其原先立場遭到了質疑。

坂口安吾說,194110月前後,有數十名青年作家收到徵用令入伍,其中有幾名熟識的朋友,他還前去安慰送行。當時,每個人都面容憔悴蒼白,但是他看到另一面,只有尾崎士郎一人在譴責戰爭。人的命運真是不可預測。尾崎士郎從菲律賓戰場返國以後,卻登上了日本文壇的大位,因為他是所有參軍者中資歷最深年紀較長的作家,加上他與生俱來正直的性格受到高度的肯定。大體而言,軍方普遍鄙視拍馬逢迎的人,處事低調的尾崎士郎直言不諱,坦率表達自己的不滿,反而獲得軍方的高度評價,同時亦受到民眾的敬重。事實上,尾崎士郎很崇拜英雄。不過,他是一個天生不會談戀愛的人,也不把愛情當作生命中的主旋律,因此,他的文學作品對性愛僅只輕描淡寫。有趣的是,他這種文學表現符合軍人的趣味,也符合當時以軍人為導向的趣味。然而,這種趣味只是他文學的表象,他的思想中沒有任何軍國主義的東西,他的文學被軍國主義者所承載(利用),是由於軍人膚淺的氣質和趣味,以及他們感傷主義的和反女性的態度所致。

 


在坂口安吾來看,尾崎士郎所謂的英雄崇拜與那種侵略性質的英雄形象無關,毋寧說,它與英雄的悲劇性有關。進一步說,他對落難英雄抱以抒情性的感傷與同情。例如,他就把這種抒情的感傷投射在石田三成、成吉思汗和西鄉南洲(隆盛)身上,用這種樸素的情懷來表達他對人生無奈的喟嘆。在他所有以英雄為主題的作品中,從未對侵略者英雄形象歌頌,只是沉溺在悲愴抒情的思緒中。他在描寫成吉思汗這樣偉大的侵略者時,聚焦在於蒙古的風土人情,試圖用抒情的筆觸感性地表達一個注定要走向沒落和死亡終點之人的悲愴之美。

 

例如,他在三百張稿紙(約12萬字)的作品中,來描繪石田三成這位悲劇性的英雄,並呈現出(其故鄉的)山川河流和流雲的自然景象。這種不假思索過度地對悲愴之美的迷戀,或沉浸在風景抒情的描寫,有時候看來是毫無價值。然而,或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受到軍國主義者和當時讀者的喜愛。日本軍人談不上什麼文學修養,頂多只有吟誦唐詩宋詞的雅趣,把愛情看成是人生有害而無用的東西。所以,尾崎士郎那種將感情投注到自然景物上,把愛情看成如夢幻泡影,把對人際關係最終救贖寄託在自然景物上的文學作品,在軍人眼中這種抒情的和感傷主義就是最好的文學。另外,對於當時的青年男女而言,所謂戰爭與侵略行為毫不相關,而與他們自己的死亡和毀滅有關。換句話說,就算你不想為國家捐軀,但那一種對悲壯之死的決絕,只能以這種抒情和感傷主義來表現。這樣看來,自然是尾崎文學所歌頌的抒情性最能體現和他們情感的共鳴。

 


與那些向軍方獻媚順應時局作為敲門磚、自我欺瞞迎合時代所需寫出空洞小說的作家相比,尾崎士郎在戰爭期間沒有自我欺瞞。他沒有必要這樣做。這是因為他能夠順乎本性對悲愴之美的抒情性的描繪,而且相當成功。因此,當所有為時局而寫的小說都淪為空洞臆造之物,只有他的文字說出了真正的詩意,而正是這種真實的特質,使他的文學作品越來越受肯定和讀者閱讀。坂口安吾認為,尾崎士郎被軍國主義者擁戴為當時的文壇之王,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因為如果換作其他精明之人坐上這個位置,他就會成為軍方的棋子,積極歌頌侵略(戰爭),將文學變成宣傳戰爭的工具,就此玷污了文學的美名。 

 然而,尾崎士郎有骨氣、有節操,沒有向軍方屈服。他絲毫沒有與軍國主義者積極合作,也沒嘲諷和批評軍國主義者的過激行為和順應時勢潮流的社會狀況。在當時,這已經是他最大限度的作為了。具體地說,他的創作有一個局限,超越了這個局限就無法往前推進,所以,他不得不遁入風景山水並過度抒情地描寫內心的苦悶。尾崎士郎的文學作品如此受歡迎成為文壇的佼佼者,只要細讀其當時的小說,就能找到根據。在此,坂口安吾想重申的是,尾崎士郎本質上是反軍方、不阿諛諂媚,直率敢言清晰表達自己不服不滿的人,正因如此,更受到軍人的愛戴。只不過,這就導致了一個奇怪的結果:不屈膝奉承和反軍方的尾崎士郎反而得到軍人的支持?實際上,從研究日本人性格的歷史可以得知,這並非什麼稀奇古怪的事,而是一種極為常見的現象。

 


讀完坂口安吾這篇文章,我們似乎不能全身而退,也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在風雲詭譎的年代裡,所有人和每個作家都有同樣的求生意志,你可以選擇成為戰爭的合作者,畢竟溜鬚拍馬的人注定比逆行者有利,而且這樣做反而更容易。但有些人就是天生的逆行者,嚴格講,這個逆行放言並不特別,因為他只是說出真實的想法而已。至此,或許我們又得回到問題起點:你要當生逢其時的得利者?或者生不逢時的悲劇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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