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遺物
去年,我在東京荻窪的古舊書店,購得了一本有趣的傳記----《我的父親.萩原朔太郎》。這本以散文筆觸和小說體裁的傳記,出自詩人萩原朔太郎的長女萩原葉子所寫。她在該書中記述其父親從年輕到晚年的生活、後來再婚以及和文壇作家往來的狀況都詳列其中,就此而言,這為探知萩原朔太郎的日常生活面貌,的確多了些可貴的資料。
萩原葉子說,每年5月11日,是其父親的忌日,她都會前往位於前橋市的墓地為亡父上香。1952年,屆逢其父逝世21周年,舉辦了追思會,還用錄影機拍攝整個過程。據她回憶,二戰期間自家遭到戰火吞噬,得以搶救出來的東西,才那麼幾件而已,所以她決定找出父親的遺物,回想父親健在時的身影。她說,在父親的遺物中,有軟帽、鞋子、吉他、曼陀林和煙灰缸等等。她父親平日喜愛載著軟帽,同款式的買了好幾頂,儘管如此,重複戴同頂軟帽,前後的帽緣難免起毛邊,有時詩人父親在外喝醉了,回到家裡,那頂軟帽都被擠得快塌掉了。某個嚴寒的夜裡,她父親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隨手就把塌得不成形的軟帽,掛在門口的掛鉤上,直接上了二樓臥室。那時在她看來,那頂軟帽如同父親的遺骸一樣,令她不由得悲從中來。不消說,那頂軟帽滲透著她父親的髮油,而那味道總是纏繞不去。而她作為詩人的女兒,每次看到父親的軟帽,聞到父親髮油的氣味,就無法自抑回想和睹物思人。
不過,我與亡父之間的心象歷程,與萩原葉子的情況有點不同,若說有什麼相符合的話,在「父親的遺物」之中,倒是可以找到溫暖的共鳴。
我心想,可能是上天太過操勞忙碌,而忘了把我家的故事編得圓滿些,導致悲劇來得太突然。我不到兩足歲(1963年)的時候,我那在南靖糖廠當臨時工的父親,因過度勞累某日操作砂糖鍋爐作業時不慎工傷死亡,這個說法,後來由於我的日語之緣,使我與其當年的主管謀面並得證實。不僅只這個原因,長年來我一直有個念頭,想寫點文字來紀念我那壯志未酬的父親,哪怕我僅能描寫他生前的些許樣貌,或者他與我家長兄姊們交談過的隻字片語,我都會傾力把它們寫下來,成為追憶的基礎文本。只可惜,我父親是個木訥的人,與家裡的孩子談話不多,為了解決經濟問題,已忙得焦頭爛額,每日睡不到幾個鐘頭,全投入工作的輪迴之中,直到他心臟停止跳動那一刻為止。所以,我從兄姊們那裡聽聞的有關父親的事情,可說是零星和片斷的,少了較為整全的輪廓,更不可能有什麼物質的遺產了。換句話說,就算我拚勁再大,極力追憶亡父的生涯經歷,一開始就處於基礎薄弱的起點了。
說來奇妙,或許亡父在天之靈也抵不住我這種執拗的呼告攻勢,不得不做出回應,必須讓我有思考和回想的對象,而不把我推向西田幾多郎「絕對的無」的概念裡。多年前,我二哥交給我一只陳年茶壺,說它為亡父的遺物,是他從老家的抽屜裡找出來的,已經在他那裡存放多年,現在交由我保管,隨時可追念遺物的往昔。就這樣,當我正愁著沒有懷念的對象物之時,亡父很快即託付二哥送茶壺來了。現在,這只品相普通的有點刮痕的物件,正式登入家裡的廚櫃裡了,正等著我沿著這個線索,重新構建父親生前的日常生活簡史。對此,我不會貪求太多,像萩原葉子懷念其詩人父親萩原朔太郎一樣,即便透過父親的遺物,僅止能回味暫時隨著時間消逝的面影。若從精神解離的角度來說,這是幻影而不是真實的,我也不必太計較,因為我最終會這樣解釋,這是出於自身的「純粹經驗」,並要否定理性的客觀條件,必須以我的版本為主。(2019年3月18日)
標籤: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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