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與土地(隨筆)
不知什麼因由,凡是農民與土地相關的主題,無論是電影、小說、散文、或專輯報導,都能引起我極大的關注。簡單地說,我依循著那個主題的敘述,由此發展出來的脈絡,往往就輕易開啟我相似的體驗,順其自然地與這段記憶聯結起來,促成我重新回到那個時間和地點的現場。例如,我在某一本散文書裡,讀到描寫冬天時節的嘉南平原,綿延廣大的甘蔗園,尤其甘蔗尾端已長出白色的芒穗,隨風搖曳的情景,我就會不由自主地熱血起來。稍為誇張地說,那時候,只有我聽得到血液流動的聲音。或許這段寫實風格的文字,原本具有強大的感染力,使得我根本無從阻擋抵抗,就被拉回到我少年時期的農作經驗了。
我記得,十四歲那年冬天,奇冷無比,我必須到我家薄田附近的偌大溝渠裡,把已浸漬多時已長出嫩芽的蔗苗打撈上來。正如上述,在那樣的寒日下,每次冷風撲襲而來,衣著不多的我,像一隻失眠落水的白鷺鷥,全身顫抖起來,但卻要與未止的嚴寒繼續搏鬥。一如所有的蔗農一樣,當前期的甘蔗採收後,就會為下期種植甘蔗預留苗種。簡言之,留切甘蔗的根部,約莫三十公分,然後將這些有著削切面的蔗頭,裝入與肥料袋大小的塑造袋裡,經粗略估算,每袋大約二十公斤。而完成這個工序,接著就是把它們扛負起來,依序扔進離我家田地不遠的農用溝渠裡,使之浸泡發芽,為來年種植所用。這種浸泡催芽的農活不算複雜,但其實存在著隱微的風險。乍看下,五、六袋蔗種緊挨在濁水流動的溝渠裡,而且為了安全起見,在袋頭的地方,用紅色塑膠帶緊密合綁著,應當萬無一失,不過時間一久,情況有時往往與自己的願景相違。
由於我母親長年為哮喘折磨,身體又病弱得很,不宜做這種粗活,也沒辦法順利地打撈蔗種。所以不用說,當然由生肖屬牛的我來效勞。那一次,我特地準備了一支竹桿,前端綁著自製的彎鉤,來到了溝渠邊上。我試圖將竹桿伸探出去,儘量搆到那幾包浸泡的蔗種的上方。然後,看準繩結處似的位置,加以鉤住往自己的方向拉扯。然而,經過幾個月的浸泡,吸飽溝水的蔗種,變得更沉重了,幾乎很難把它們拉動分毫。心想,一下子把它們從原來的位置拉到自己的跟前,倏然成了一種幻想。性格頑強的我,看到這種方法行不通,就更換新的策略。既然鉤撈不著,我索性涉水而入,直接扛負起已微微發臭的蔗種包,先把它們擱置在邊上,再逐一扛至我們荒涼的旱地上。
儘管涉水的同時,我已經哆嗦得厲害,充分習得虛冷體質者的肢體語言了,但我依然不想就此投降。費了一個多小時,我的英勇付出終於有了回報。那幾袋沉得滴水不止的蔗種,終於老實安份地躺在雜草叢生的溝渠旁,等候我把它們運走。此時,寒冷並沒有因此止歇,由不得我佇立太久,再待下去,就真的要感染風寒了。我稍喘了口氣,彎身下去,攔腰抱起第一袋蔗包,扛在肩膀上,就感覺到蔗種的突尖,刺得我皮肉發疼。換句話說,我愈是掙扎想換個姿勢,它們就像更惡意似的戳刺我,彷彿在測試我的骨氣,是否具有當農夫的資格。幸好,我熬過疼痛的考驗,很勇邁地往自家旱地走去,豈料,我才走了幾步,整袋蔗包卻應聲散開了,暗紅的臭水淋得我渾身濕冷,多虧我的意志力發揮作用,沒有因此受寒感冒。從那次開始,我方知道萬能好用的塑膠袋,竟然有其局限性,再進步的化學纖維,還是抵不住久時的浸泡,敗給了溝水的力量。不過,在這種處境下,我另有重大的收穫。這段少年時期扛負蔗包的苦澀經驗,雖然沒能把我鍛鍊出強健的體魄來,它卻以另種形式變身,也許以詩歌的方法,也許化為散文的血液,也許悄然進入我小說的世界裡,只是我沒有及時發現它們而已。事實上,它們都各安其位,不隨意表態插嘴,當誠摯的情感湧來,就是它們正式登台說真話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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