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9日 星期六


起源考的困難----《日本精神史》長谷川 宏

我對於日本的庭園歷史很感興趣,出於寫作的需要和促成,多年來蒐集了些相關資料。但儘管如此,我總覺得閱讀的書籍不夠豐富,而且尚未掌握明確的問題意識,如歷史學家所言,沒有問題,就沒有事實。更糟糕的是,正因為我並非真正的歷史學家,也就沒有本領做考證的功夫,尤其在起源方面的探求,更不可能有卓越的發現。受到這個因素影響,我開筆的動力減損了大半。按理來說,這對於一個寫作難產、不求精進的人而言,的確是一個極佳的理由。不過,我勇於這樣自曝其短,並非要為自己開脫(所謂不會游泳,卻怪罪河面寬廣),或時下流行的討拍文章,而是由衷對於學人治學的敬畏。而這份對學問的敬重,就像一個立在高處的偉大的存在者,他總是用睿智的眼睛注視著我,並善意地向我提醒,撰寫文章的時候(哪怕是為賺取稿費而寫),不可輕易臆斷,不可看圖說故事,不可對胡亂編扯,不可相信妄想。若不聽勸告恣意而為,最後很可能為自己帶來悲劇,演變成一種精神姿態的自殺行為。在這方面,我算是克制得宜,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寧願數日間沒有任何文字成果,都不願成為自毀的犧牲者。

正如上述,我以蒐集日本庭院的歷史為樂,與其相關的美學闡述我同樣要納入閱讀的清單裡。長谷川 宏《日本精神史》上/下,於二一五年九月出版,當時我沒有立刻購入,打算至東京的舊書店街巡訪之時,取道至紀伊國屋書店購得。說來真巧,兩年前,我在往東京的班機上,瀏覽著航空公司提供的《朝日新聞》。翻了幾張報紙,我隨即看到講談社所做的半版廣告,這是個大手筆,可見這是重點書籍,砸大錢都得推廣這部作品。閱畢以後,我連同這報紙廣告一併收入背包裡留存。抵達東京翌日,我專程到新宿車站東口的紀伊國屋書店巡田水,以最快的速度買到了此書。這部作品似乎銷量極佳,我購得的已是第四刷,於二一六年一月出版。必須指出,我購買此書首要目的在於,長谷川如何描述金閣寺以及枯山水的形成史,因為我希望進而認識和擴展日本的美學概念,最好是探知美學的時空背景和源起。讀完第二十六章「禅の造形美----鹿苑寺金閣と慈照寺銀閣と竜安寺石庭」,我對於日本美學史的了解,似乎比往前進步了些,但上下冊至今依然尚未讀畢。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我沒有精讀的緣故,我從某些探討日本美學史的書籍中得知日本的庭園造景始於中國這種說話,但至於始於哪個年代,並沒有明確指出,更沒有談到其起源背景。除了歷史知識之外,事物的源起更是我關注的重點,雖然我天生缺乏歷史學家的稟賦,但我仍然私心自用地要求自己,最好也能獲得歷史學家的視野。

今年春節期間,我閉居書庫潛心閱讀,特地取出被我擱置著的(Robert Hsharf)〈日本民族主義中的禪宗〉的論文,這是我必讀書目之一。我放慢閱讀的速度,一邊閱讀一邊記筆記,受到了很大的激蕩和啟發。他在宏文中指出:「所謂的禪宗庭院,實質上是日式的宋朝貴族中流行的中國山水庭園。這種庭院雖然在五山寺院的精英施主中間流行起來,但是沒有證據表明,在現代社會之前,他們已經被看作禪思想或禪悟的表達。」事實上,Robert在這篇論文當中,旨在更正鈴木大拙過度抬高日本禪的美學原則及其影響的解釋,並清醒地指出,不僅枯山水庭院的禪意,包括書法、繪畫、詩歌以及茶道的培養和欣賞,其實都是中國文人的普遍文化遺產,不論他們隸屬於什麼宗教和流派。直言之,Robert尖銳點出,日本知識人不願意承認他們欠了中國一大筆文化債的情結,與之相反,像鈴木大拙那樣的日本主義學者,藉由強調禪的作用(滲透到各種文化藝術領域上),這樣可以避開討論日本雅正文化的中國起源,而將探討的話題轉移到超越民族界限的精神靈性起源上。更嚴厲的批判是,在二戰時期,某些日本的哲學家,為日本發動戰爭提供了理論的基礎,統治當局如吞下定心丸似的,更具諷刺的是,這個基礎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或作為論述正當性的源頭,回過頭來改造和主導民眾的思想。

換言之,思想保守的日本學者在建構自己的民族源流之時,刻意避開其源起即必要之惡,它是不易和不可追究之惡。其例證之一,即日本為了突顯神道的崇高地位,以及建構源初的建國神話,就得雷厲風行執行「廃仏毀釈(排佛運動)」,並藉助新佛教運動風潮的掩護,讓外來的佛教思想信仰徹底邊緣化。在此,我們不得不說,這種形式雅正溫和,但卻能巧妙地轉移歷史起源的做法實在高明。話說回來,日本文化思想經歷了兩千多年的演化,已經迥然於源初的思想面貌了,加諸後代學者前仆後繼的研究性的歷史闡述,其累積的成果羅網已遮蔽了平凡大眾的歷史視野,只有該領域的頂尖學者才保有這種清醒的目光,只剩他們能夠辨識這移史立真的來歷,看出日本的衛道之士扭轉乾坤的本領。

在此,不管我是否具有歷史學者的身份,僅只是在說明讀書寫作的過程,同樣應當表明立場,不可藉機披上曖昧的外衣,避開因言論責任伴隨而來的重負,與其說,閱讀Robert的宏文給我帶來的精神震撼,莫如說,他的博學和獨抒已見的史識勇氣,對我如一記當頭棒喝,提醒我因陷於慣性思考的循環而漸次喪失高度理性的閱讀中,應該時刻注意「歷史的」一詞的古老涵義,因為它不僅是一句名言,還因為這「歷史性的一天」,不受時態的影響,而且是值得我們講述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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