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2日 星期日

 河上肇的麵包與自由

 


我時常在想,彼得.克魯泡特金的激進之作《麵包與自由》固然因於回應特殊的歷史條件及時空背景而撰寫,對於麵包與自由的定義和解釋必定帶有時代的特性,自然與降生或生活在承平時代的我們有所不同。而如果,對此我們想用自己的方法恰切回答這個問題,似乎就要面對一個追問:麵包與自由之間有何聯結?或者,當它們擺脫了權力與生存的宰制回到簡單樸實的餐桌上,它們又向我們傳遞出什麼樣的訊息?

談點我的個人體驗。

某個早上,我打開冰箱要取出麵包和吐司的時候,猛然發現,偌大的冰箱裡,竟然空空如也。坦白說,這使我有點不知所措。當然,早餐少了麵包登場,我可以鹽味蘇打餅代替,或者採取激進的手段變更菜單,例如,用高級茶籽油拌朴子手工日曬麵線,都能立刻安撫我敏感嬌貴的胃腸。事實上,在此,我只想表達一種心情。一直以來,我原以為自己是個飲食自由派,不追求美味食物,不吃麵包無所謂,但是數十年來生活習慣使然,我每日早餐幾乎都是西式的:烤麵包和熱咖啡。少了這兩樣東西,我就覺得不對勁。換句話說,我的飲生活在不知不覺中轉向了,只是自己沒有覺察出來而已。就這樣,我對早餐吃麵包成了慣性和依賴。

不過,朋友K為我提供了一個高明的見解:相較於老一輩人清早起床下廚煮稀飯配醬瓜或豆腐乳,遲睡晚起的現代人絕不可能走這條老路,浪費時間也太費工夫了。借用大眾的說法,我們要跟上時代的潮流,早餐吃麵包就是與時俱進的體現。麵包比白飯有更多選擇,並且富有變化,各種口味皆有。我認為K說到了重點。我和K有個共同之處,在創作上不喜歡自我重複(老生常談),樂於求新改造的挑戰,進一步說,麵包口味的豐富性或許正符合我們的性格。

 


為了回報K的觀點,我尋著讀書的記憶之路找到了越境的共鳴,河上肇的《自敘傳》(岩波書店,1952)卷五「獄中的食物----美味的麵包」中,就生動細微地寫出了他坐牢期間對麵包的渴望:

「我從19331月到19376 一共坐牢4年半,不過,我那時候尚未判決,可以從外面送食物進來。而且,我最初待在專門收留未決犯的豐多摩監獄,一般說來各種管制比較鬆散,有些食物允許自己家裡送進去。那時候,我苦於食欲不振,中午那頓總是送中村屋的白吐司進來,但牢房裡沒有收放食物的地方,不得不直接放在地板上。牢房空間很小,只有一張榻榻米大小,上面放了被褥,其餘空間放著清水和髒水的水桶、蓋板餐盒和便器等等。所謂的便器即橢圓形的木桶,清潔工每天來一次,倒掉積存桶內的排泄物,灑上消毒水,然後再把它送回牢房。

 

不過,他清洗得不徹底,破舊的木桶邊緣,總是黏附著糞便,每次看去就覺得骯髒透頂。所以,我對於自己不得不把吐司用紙緊緊包裹起來,置於與便桶同一平面的地板上,心情上可謂極度反感。此外,到了夏天,奶油容易融化(我只能把奶油裝在有蓋子的陶罐裡放在臭味微散的角落),我每次都撕下一塊吐司(在獄中不許使用刀具),塗上融化的奶油就著白開水喝,這讓我吃得非常痛苦。我本來就很愛吃麵包,而且今天遇著這樣的非常時期,又不容易吃到麵包,自然很想吃。然而,一想到我在豐多摩監獄期間吃麵包的不堪情境,連那樣的念頭都頓然全消了,那時候,家裡專程送進監獄的中村屋的麵包以及北海道的奶油,竟然讓我大倒胃口。」

 

讀到河上肇這段日記,相信所有鍾愛麵包與自由的人,都會為這位出身京都帝國大學經濟學教授、翻譯馬克思《資本論》日本譯者的牢獄生活感到難過。用普通人的角度來看,一個未被判決的囚犯,被關押在逼仄的牢房裡,就算他面前擁有美味的麵包與奶油,但他要享用這些人間美味之前,卻必須先與自己的糞便臭味搏鬥,在實體氣味與食慾之間展開決戰,進行一場想像力與本能之間的無形戰役。就此說來,我在冰箱裡找不到麵包,其實是不值一提的,毋寧說,當我透過日記得知政治思想犯的牢獄生活之後,我變得更加珍惜當下自由世界的生活了。(20253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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